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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克洛岱尔在上海游豫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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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诗人克洛岱尔(1868-1955)当年在上海做法国驻上海副领事时,曾写有一篇《园林》的散文诗。后来,这首“散文诗”收入了著名的集子《认识东方》中。

译文如下:

园林[1]

 

午后三点半时。天地皆白,一片凄凉:天空仿佛被一块白布死死遮住。空气潮湿而又生涩。

我进了城。我寻找园林。

我脚踩一片黑糊糊的泥浆行进。沿着深沟那摇摇欲坠的边沿一路走去,我只闻到一股怪怪的气味,那么的浓烈,像是要爆炸开来。那是一种混杂了油脂、大蒜、肥肉、污垢、鸦片、尿液、粪便与动物内脏的气味。我行走在神情愉悦而又天真烂漫的人群中间,他们脚蹬厚底的靴子或是草鞋,头戴长长的叫做福帽(foumao)的尖顶风帽或是无边圆毡帽,身穿布料的或丝绸的过膝盖的短长裤。

围墙呈蛇形蜿蜒起伏,而它的脊顶,砌的是清亮的砖头,覆盖有明亮的瓦片,仿了游龙的脊背身段;龙身匍匐在翻腾的波涛中,龙首则高高地抬起。——应该是这里了。我神秘地撞击着一道黑色的小门:有人过来开了门。在高高悬垂的屋顶下,我穿越了一连串的过厅,还有几条狭窄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我来到了一个别有洞天的奇特地方。

这是一个遍布石林的花园。——如同意大利和法国的古老绘画师,中国人很明白,一个花园,鉴于其封闭性,必须满足于它自身,在它的各部分里头精心构建。如此,大自然便能与我们的精神特别相适应,而出于一种微妙的协调,主人在花园里,无论目光落到何处,就始终如同在自己家中。同此道理,一片景色并非由花花草草,由林木枝叶的色彩造就,而是由它的种种线条,由它地势的运动起伏所构成,可以说,中国人从字面意思上建造了他们的园林,用的是石头。他们不是在描绘,而是在塑造。在他们眼中,石头似乎要比植物更服帖,更合适,因为它能体现高挑的雅致,内在的深沉,能以自身多种多样的层面与样貌,来勾勒千奇百怪的轮廓,错落有致的凹凸,而植物的自然角色则局限在装点与文饰方面,只能创造人文景观。大自然本身早已在石头中准备了种种素材,通过时间之手的打磨,风刀霜剑的冲刷,鬼斧神工地加工了岩石、溶洞、凹槽,以及一指头深的洞穴。人脸、百兽、骨架、手脚、贝壳、无头的身躯,奇形怪状,应有尽有,一大片凝固的人像,以及各色各样的鱼鸟花枝图像,中国艺术灵敏地抓住了这些奇特的对象,模仿了它们,并以一种精妙的技艺体现了它们。

这里的景致再现了一座高山,如刀斧从上到下劈开似的陡峭,但还是有险路能攀爬上去。它的脚下静静地躺着一片湖水,湖面有一多半被绿萍植物所覆盖,内中有一座弯曲逶迤的小桥,在画面中斜斜地绵延开去。茶馆就坐落在湖边,建筑在几根玫瑰色的石桩之上,将它的双重屋檐骄傲地倒映在青黛的水色上,但见那檐尖上的翘角似乎就要拔地而起,腾飞空中。那边,一些落了叶子剥了皮的树木笔直在矗立在地面上,活像是铁铸的蜡烛架,以它们伟岸的身躯俯瞰着整个花园。我走进了石林之中,走过一条迷宫般的小路,这些绕来绕去的圈套,东拐西拐的弯道,上上下下的小坡,曲径通幽的窄道,增添了美景,扩大了视野,在湖泊与山岭的周围模仿出梦幻中的路径,最后,我终于爬到了山顶上,来到了凉亭中。在我脚下,花园似乎显得枝柯纷乱,如河谷中的小丛林,远处的庙宇和楼阁清晰可见,而在葱茏林木的正中央,出现了一篇屋宇的诗章。

眼前凸显一片屋顶之林,鳞次栉比,或高或低,或简陋或繁复,有的安卧如三角楣,有的浮肿如铃铛。它们的顶上都有柱头,雕塑了一个个历史人物的像,其间点缀有各色荷叶图案和不同的鱼儿形象:屋脊的最高端傲然峭拔,如一片尖梢刺天的树林,屋檐上到处可见各种象征的徽记——鹿、鹤、祭坛、花盆、带翅膀的石榴。檐角飞翘,像是人们把过于宽松的衣袍撩起来之后露出的一条条胳膊,这些檐角显出一种垩粉特有的肥腻粉白,还有烟灰的那种麻麻点点的黑里透黄。空气是绿色的,像是人们透过了一层老旧的玻璃看出去那样。

沿着另一面斜坡走去,我便来到了大楼阁跟前,再从那里下坡,一级级台阶高低不等,宽窄不匀,给人带来另外的惊喜,那一道道台阶徐缓地把我引向湖边。过了一条走廊,眼前才顿时一亮,景色豁然开朗,我看见了五六个檐尖在空中错落有致,勾心斗角,但那屋檐的其余部分却被遮蔽住了,我一点儿都看不到。无论什么,恐怕都描画不出这些仙境般船首的沉醉激流,而这些鲜花怒放的花梗的高傲优雅,把一支百合花斜向地引入了一片愁云中。有了这样的一枝花,那强有力的肋骨架才会高高翘起,就像是我们的手松开了一截原本抓紧的树枝后,它会猛然反弹回来。

我来到了池塘边,已然枯死的败莲残茎一截又一截地刺穿了静静的水面。四下里一片寂静,恰如在冬日森林中的小径岔口。

这一和谐满满的花园,是为“豆米同业公会”成员的享乐而专门建造的[2] ,无疑,在春季温煦的夜晚,他们会来到这里饮茶品茗,观赏明月映照湖面的美景。

另一处园林要更简单些。

夜色几乎已经笼罩了大地,当我钻入到四四方方的院落中时,我看到了它,还有它的围墙内充盈的一片广阔的风景,一览无余。这是一片混沌的世界,有一大堆岩石林立,一个个方块,杂乱无章地混杂堆积在那里,活像一片流淌着石凌石波的大海,一眼望去,仿佛愤怒依然屏息在其中,这苍茫的乡野景色,恰如一大摊裂缝交错的石质的脑浆。中国人剥开了风景的一层层皮。这一小小的角落,如同整个大自然一样无法解释,也同大自然一样广阔而又繁杂。在一大片岩石丛林中,矗立起一棵黑黑的松树,疙里疙瘩的模样;它那茎干枝杈的细小,它那针叶树冠的色彩,它那轴心的强烈错位,这一切,让这棵唯一的树跟它周围的虚幻景色显得如此不成比例——恰如一条跃跃欲飞的苍龙,想挣脱大地,腾云驾雾,飞上碧空——使得这个地方超脱于万物之外,构成为它那怪诞离奇、虚无缥缈的特点。到处都是枝叶缭绕,一派悲戚肃杀的气象,紫衫、侧柏,以其深沉的黑色, 让那般的震撼显得越发吓人。我被大大地惊呆了,细细地端详这一忧伤的景象。而在院子的正中央,挺立起一块巨大的岩石,在黄昏苍茫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魔怪,透出一丝梦幻与疑谜的本相。

[18961]

(克洛岱尔在中国)

(中国人画的克洛岱尔 [高禄德] 像)









 



[1] 本篇《园林(Jardins)写于18961月。从文中的描述来看,应该是对上海老城中“豫园”的一番游历。

[2] 清朝道光年间,上海豆业公所租用了豫园中的萃秀堂、三穗堂、仰山堂等处。后来,民国初年,上海的豆业和米业成立了豆米行商同业公会,原来的饼豆业公所虽未遣散,但其地位和作用明显不如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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