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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法语诗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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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艾吕雅和阿拉贡的几首诗,均以战争为主题,写于二战期间。由我翻译。

曾发表在《青海湖》杂志2015年第11期上。







自由

保尔·艾吕雅

 

在我的学生练习簿上
在我的课桌和树木上
在沙土上在积雪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所有读完的书页上
在所有空白的书页上
石头鲜血纸张或灰烬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金色的形象上
在战士的武器上
在国王的冠冕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丛林和荒漠上
在鸟巢上在染料木上
在我童年的回声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黑夜的奇迹上
在白天的白面包上
在订婚的季节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我所有蓝色的破布上
在发霉太阳的池塘上
在生动月亮的湖面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田野上在天际线上
在群鸟的飞翼上
还有在幽影的风车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黎明的每一丝气息上
在大海在舟船上
在疯狂的大山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云彩的飞沫上
在风暴的汗水上
在厚实而又平淡的雨帘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波光粼粼的形状上
在五光十色的钟楼上
在物理学真理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如梦苏醒的小径上
在笔直伸展的大路上
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点亮的灯上
在熄灭的灯上
在我紧密毗连的房屋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切成两半的水果上
镜子中的和我卧室中的
在我空壳的床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我贪吃而温柔的狗身上
在它竖起的耳朵上
在它笨拙的爪子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我房门的踏板上
在熟悉的物品上
在圣火的流波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全身协调的肌肤上
在我朋友的额头上
在伸出来的每一只手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惊喜的玻璃上
在专注的嘴唇上
一片深深的寂静之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我被毁的避难所上
在我坍塌的灯塔上
在我烦恼的墙垛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毫无欲望的缺席上
在赤裸裸的孤独上
在死亡的台阶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在恢复的健康上
在消失的威胁上
在没有回忆的希望上
我写下你的名字

 

以一个字词的力量
我重新开始我的生命
我生来就是为认识你
为把你命名

 

自由。

——译自《与德国的约会》,1945

 

保尔·艾吕雅(Paul Eluard,1895-1952)的这首诗《自由》(Liberté写于1942年,最初收在诗集《诗与真》(1942)中。当年,它曾经作为传单由英国空军空投给丛林中的游击队,数量多达几百万份,以鼓励法国人民抵抗德国侵略者,争取自由的斗争。该诗由二十节四行诗构成,通篇满是“在……上”,把世间普遍存在的种种事物与一个让读者期待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让读者觉得,这个名字应属于一个无处不在的女性爱人。随着诗行的展开,诗人的激情逐渐高扬,直到最后点出“自由”之名。从主题来说,它无疑是人类自由的一首颂歌;而诗中的种种感官意象(视觉、触觉、听觉)和象征,以及节奏和音质,显然具有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某些特点。

 

 





丁香与玫瑰

路易·阿拉贡

 

繁花似锦的月份哦万物变形的月份
五月天万里无云六月天则伤痕累累
我将永远忘不了丁香与玫瑰
还有被春天留定在怀抱中的人

 

我将永远都忘不了悲剧的幻象
队列呐喊喧闹的人海还有太阳
满载着爱的战车比利时的厚礼捐赠
震颤的空气大路上一阵阵蜂拥嗡嗡
轻率的胜利压倒了争执不休
口红之吻预示了殷殷的血流
还有将要站在炮塔中死去的人们
接受过陶醉的人民献上的丁香

 

我将永远忘不了法兰西的花园
如往昔古老世纪般的祈祷经卷
忘不了夜晚的骚乱寂静的谜魅
沿途整整一路上盛开的玫瑰
百花沮丧地挺立在悲怆的风中
面对风声鹤唳插翅撤离的士兵
面对发狂的自行车和嘲讽的炮筒
面对破衣烂衫的可怜难民

 

但我不知这形象万花筒般的飞转
为何始终把我带往同一个停靠点
去圣玛尔特一个将军黑色的枝蔓
一个诺曼底别墅就在森林的边缘
万籁俱寂中敌人歇息于黑影
我们听说今晚巴黎已降敌崩溃
我将永远忘不了丁香与玫瑰
还有我们失去了两次的爱情[1]

 

第一天的花束丁香弗兰德的丁香
温柔的阴影死神为它把脂粉来涂
而你们柔美的玫瑰撤退的花束
安茹的玫瑰远处的火光把你映亮[2]

——译自《断肠集》(1941)

 

 

巴黎

路易·阿拉贡

 

在哪里风暴的中心依然晴朗
在哪里黑夜的中心依然光明
苦难是勇气而空气则是酒精
方砖破碎而希望依然微微放光
歌声阵阵从坍塌的墙上升起

永不熄灭的火炭死灰复燃
祖国永恒的小小放火船[3]
从日光角直到拉雪兹神甫墓地


这温柔的玫瑰花重开在八月[4]
四处的人们那是巴黎的鲜血

没什么有炸药中巴黎的光明
没什么比起义者的额头更纯净
没什么是强者是炸药是火焰
只有我的巴黎才敢挑战危险


没什么像我的巴黎那样漂亮

没什么曾让我为之心头鹿撞
没什么让我如此大笑如此泪流
因为这呐喊来自我得胜的人民
没什么能大于一块撕裂的尸巾
巴黎哦巴黎她不是别的就是自由

 

 

红色公告

路易·阿拉贡

你们既不要荣耀也不要哭泣
既不要管风琴也不要临终默祈
十一年了这么快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你们只是简单动用了你们的武器
死神根本无法把战士的眼睛眩迷

 

你们的肖像贴在我们城市的墙上
因胡子和夜色而发黑蓬乱煞有威胁
那公告就如一滴鲜红的血
因为你们的姓名很难随口念出
它要在路人的心中产生恐慌

 

似乎没有人愿意看到你们成为法国人
整日里路人的目光根本就不往你们投
但在宵禁时刻有一根根游荡的手指头
在你们的照片上写下为法兰西而献身

 

阴沉的早晨确实不同寻常
万物一概披挂上冰霜的单一颜色
二月底是你们最后的时刻
这时候你们中有一人平静相告
祝福所有人祝福那些死里逃生的人
我虽死去心中却毫不仇恨德国人民

 

永别了苦难和快乐永别了玫瑰
永别了生命永别了光明和风吹
你嫁人吧愿你幸福常把我挂念
你将停留在万物的美丽之中
当一切有朝一日结束于叶里万[5]

 

冬天的一个大太阳照亮了山林
大自然多么美我的心为之破碎

随着我们胜利的步伐正义终将来临
我的美丽奈[6]哦我的爱人我的孤儿
我对你说要活下去要生一个孩儿

 

当枪声开花时他们有二十三个人
二十三个人提前献出了心和生命
二十三个外国人然而却是我们的兄弟
二十三个热爱生命而敢于牺牲的人
二十三个人挣扎着高喊为了法兰西

 

 

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1897-1982)的《丁香与玫瑰》(Les lilas et les roses)选自《断肠集》(1941),《巴黎》(Paris)一诗则写于1944年,均诞生于正值烽火连天的岁月。前一首写法国军队的溃败,透出诗人对被战败的祖国,对被德军占领的大片国土的一种浓浓的伤感之情,伤感之中却又明显透出一种倔强的意志,一种争取自由解放的决心。后一首写巴黎解放之际法国人的欣喜心情,痛苦与伤感之后,终于迎来了驱赶敌寇,获得解放的日子。《红色公告》(Affiche rouge)是战后的1955年写的,但明显是对战争的回忆:所谓“红色公告”指占领时期的1944年2月21日由维希政府和德国占领者在法国张贴的宣传公告,为制造恐怖气氛,打压民众的抵抗情绪,宣布对巴黎地区的23名抵抗分子(FTP-MOI)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阿拉贡写下这首《红色公告》后,歌手雷翁·费雷(Léo Ferré)把它改编为歌谣,广为传唱。



[1] “失去了两次的爱情”指法国在历史上曾两次割让阿尔萨斯和洛林给德国。

[2] 这首诗借“弗兰德的丁香”和“安茹的玫瑰”,喻指法军在1940年6月从北向南的一路撤退。

[3] 所谓小火船(brûlot),指十七、十八世纪海上火攻用的放火小船。

[4] 1944年8月25日,巴黎获得解放。

[5] Erivan,是西方人对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的一种称呼。

[6] 美丽奈(Mélinée)的丈夫米歇尔·马努奇安(ichel Manouchian)是红色公告上公布的被枪杀者之一。他在监狱中写给美丽奈的信十分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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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特和罗伯-格里耶关系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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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2015年6月27日在北外举行的“纪念罗兰·巴特诞生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提纲。

 


(巴特和罗伯-格里耶一起在某个研讨会上)



阿兰·罗伯-格里耶的文章《我为什么喜欢巴特》(上为英语版,下为法语版)










罗兰·巴特和阿兰·罗伯-格里耶之间关系的絮语

 

 

1977年,在塞里西举行了巴特专题研讨会那几天里,整个“乌埃勒圈子”(houéliens)——这是巴特对他那帮人的称呼,因为他们所居住的街叫尼古拉-乌埃勒(Nicolas-Houël)街——里的人都去了研讨会,就是说,最亲近的朋友圈,那些年轻人,同性恋者。罗伯-格里耶开心地接受了邀请,作为带有侮辱性的异性恋者,他毫不犹豫地搅乱了研讨会舒适安逸而又热情洋溢的气氛。罗伯-格里耶的出席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信号,首先,照他的说法,是友谊的一种证明。然而,罗伯-格里耶的发言冒犯了巴特,兴许是由于他挑衅者、起哄者的身份,但兴许更是由于罗伯-格里耶所说的关于小说的话,确切地说,是关于巴特计划要写的小说。罗伯-格里耶在他的发言中不断地强调一个小说家巴特的存在:“巴特由此是一个小说家的形象。对我来说,这构成了跟福楼拜十分相近的人物-文本:我就无法将福楼拜的形象和他的文本分开。”对罗伯-格里耶来说,巴特早已经是小说家了,从他写出关于《橡皮》和《窥视者》的文字以来,他就已经是了:“在你关于《橡皮》的文章和小说《橡皮》之间,有着小说家和小说家之间的一些联系,而不再是小说家和评论家之间的联系。”

罗伯-格里耶在研讨会上作了一次讲座,讲座之后有讨论,整个讲座和讨论的内容都已在1978年由克里斯蒂安-布尔古瓦出版社推出了一个非商业版,题目就叫“我为什么喜欢巴特”。

 

那么,两人的关系又是如何的呢?

最近,我在翻译法妮·罗朗的论文《巴特与罗伯-格里耶——一种批评对话》。这部论著把两人的关系更为三个阶段。我们也大致可以沿用她的划分。

 

欣喜(1944-1962)

 

应该说,若没有巴特,新小说的道路会是另一种样子。

先是,罗伯-格里耶发表了《橡皮》(1953)《窥视者》(1955)。出于出版策略的考虑,罗伯-格里耶和午夜出版社的经理兰东,请巴特写文章,于是有了《客观文学》(1954)一文,后来又有了《字面上的文学》(1955)一文。

1953年对巴特和罗伯-格里耶来说是一个决定性年份,他们俩都有些偏晚地一起进入了写作生涯。巴特把他最初的文章收集到一起,出版了《写作的零度》,与此同时,午夜出版社出版了罗伯-格里耶的第一部小说《橡皮》。巴特马上就知道罗伯-格里耶跃入了文坛,他似乎在那部小说中看到了他自己正在寻求的著名的空白写作,于是给对方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他说他敢肯定,《橡皮》是“一本很重要的书,先锋的,一句话,很成功”。与之相应的是,罗伯-格里耶也在尝试理论写作,并在午夜出版社的杂志《批评》上发表了最初的两篇文章,后来在1963年,它们被收入到他著名的文学随笔集《为了一种新小说》中:“梦想者若埃·布斯凯”和“萨缪尔·贝克特或舞台上的在场”。罗伯-格里耶在该文中提出了“事物的存在于此”(l’être-là des choses)。这些概念。这两位作者终于走出了默默无闻的状态,一起在当时的文学与批评界崭露头角。他们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巴特三十八岁,古典文学专业毕业,终于治愈了多年的肺结核,钟爱加缪、萨特、米什莱、马克思的作品,罗伯-格里耶要年轻七岁,农业工程师,为殖民地水果与柑橘研究所出了一系列国外公差之后返回法国。

1954年,巴特对小说《橡皮》做出了最初的批评。在《法兰西观察家》上发表了“前小说”(Pré-romans)一文,文中提到了罗伯-格里耶作品中“物体的爱因斯坦维度”。接着,就是发表于《批评》的“客观的文学”一文,该文建立了罗伯-格里耶批评的基本轴心,阐明了一个所谓“物体主义”(chosiste)的罗伯-格里耶。

从1954年到1958年底,可以被看成巴特和罗伯-格里耶相遇后的幸福时期。两人在视点、想法、创作方面相对一致:1955年,罗伯-格里耶出版第二部小说《窥视者》,巴特写了第二篇赞扬文章“字面上的文学”,强调了《窥视者》中的“客观性”和所谓“现实主义”问题。《窥视者》真正地迷住了巴特,其诱惑力全在于小说所携带的形式上的疑问,它在《写作的零度》中体现为寻求文学的一种永恒的形式,寻求一种彻底摆脱了任何思想意识控制的能指。

1956年,罗伯-格里耶与巴特一起出席了在维泽莱(Vézelay)举行的关于现实主义的研讨会,会上巴特宣读了文章“现实主义的新问题”,说到“法国年轻小说家阿兰·罗伯-格里耶追寻着一种现实主义,它要超越荒诞与非荒诞、取消意义与增加意义之间的对立,并试图创立一种纯笔录的文学。”

罗伯-格里耶写于该时期的文章——“未来小说的一条道路”(1956) 和“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1957)——再清晰不过地携带了巴特的影响:他们不约而同地致力于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语言,用来清扫留在世界上的那些古老的“垃圾”,让一种崭新的言语流行。

1957年,两人分别出版各自的第三部作品:罗伯-格里耶是《嫉妒》,而巴特则是《神话学》。1958年,巴特发表了“不存在罗伯-格里耶流派”,文中他对比了布托的《变》和罗伯-格里耶《嫉妒》,当时的批评界试图把这两部小说归类于同一流派,而在巴特看来,它们似乎来自于不可调和的不同文学倾向。罗伯-格里耶1958年十月在《新法兰西杂志》上发表了那篇著名的“自然本性、人本主义、悲剧”。这篇文章一开始是作为对巴特的上述文章的一种回答而构思的,它的暂定题目是“一种非悲剧的艺术是不是可能?”

其间,两人写了很多的作品和文章,罗伯-格里耶的种种文章,汇集成了《为了一种新小说》(1963);而巴特在下一年也有了批评文章集《批评随笔集》(1964)。

 

摆脱(1963-1966)

 

巴特于1958年在“不存在罗伯-格里耶流派”一文中,对罗伯-格里耶创作作出了严厉小结。把他的未来判定为“死胡同”,他认为“说罗伯-格里耶已经完成了其计划,那是不可确信的”“失败就存在于这一计划的本质本身中”。罗伯-格里耶此时只出版了三部作品,巴特就已经向他宣告了文学的终结。可以认为,巴特更愿意看到罗伯-格里耶不是一味地坚持最初作品中的那些东西。

1963年巴特发表“关于罗伯-格里耶”。用来作为莫里塞特著作《罗伯-格里耶的小说》的序言。莫里塞特是美国的一个大学教师,很早就对罗伯-格里耶的作品感兴趣,阐发了一种理论,跟巴特从1954年起就一直捍卫的理论大相矛盾。他以很有规律的方式,从1958到1985年,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罗伯-格里耶及其作品的文章。

这一阶段,罗伯-格里耶更多地靠着莫里塞特,而疏远和摆脱着巴特。当然,莫里塞特文章中的不少观点与巴特相左。在关键的“客观性”问题上,他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主导罗伯-格里耶作品的,是一种主观性:“他不脱离开人,而是寻求适应人在当今世界中的境遇;[……] 他不培养一种不偏不倚的‘客观性’,而是服从于一种基本的主观性。”

另外,莫里塞特尽管很关注人们对罗伯-格里耶所作的整体批评,却在任何时刻都不强调巴特对这一新常态的潜在影响。例如,罗伯-格里耶作品《橡皮》中的俄狄浦斯的神话,巴特只是提了提,而罗伯-格里耶后来点文章也没有强调,而莫里塞特却把它揭示了出来,摆到了光天化日下。同样,被巴特所掩盖的《窥视者》中的性犯罪,也被莫里塞特所强调。

可以说,以前,罗伯-格里耶对巴特的很敏感,感谢巴特指出了他作品中的一些重要面貌,而后来,他同样对莫里塞特很敏感,感谢莫里塞特指出了他作品中的另一些重要面貌。他没有彻底忘却或摆脱巴特,只是对他疏远了,因为莫里塞特的批评更让他着迷,更让他受用。

1963年巴特的“文学与意指”一文引用了索莱尔斯,同时当然还有新小说的主要代表。该文标志着跟《原样》杂志的一种紧密合作的开端,从此它将慢慢地却不停地远离罗伯-格里耶。

 

共同,走向传奇故事 (1966-1980)

 

到1966年,巴特已然不再是罗伯-格里耶作品的最主要阐释者,到1970年他们甚至各自都要抹除另一位,但两位作者都在共同地走向同一方向:传奇故事(romanesque)。

自传方面:罗伯-格里耶走向了一种“新自传”,它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巴特的“传奇故事”以及他关于传记的思考。

1971年,从《萨德、傅立叶、罗耀拉》开始,巴特的研究重又转向传记问题。在这部著作中,他写道:“假如我是个作家,我希望,在我死后,我的生命简化[……] 为某几个细节,某些气味,某些转变,不妨说吧:‘传记关键点’(biographèmes)[……]总之,一种有空洞的生活,就如普鲁斯特在其作品中写到的他自己的生活。” 这里有对一种新的写作形式的追求,与我们今天所谓的自我撰写(autofiction)很接近,是自传的一种传奇形式。正是这一点导致了1975年的《罗兰·巴特自叙》。巴特说:“这一切应该被当作是一个小说人物所说的”,而在菲利普·勒热讷看来,这就是“最佳意义上的反契约”自传。

罗伯-格里耶这方面,也有一种类似的倾斜。1973年,作家说道:“作家,是某个总归只谈到自己的人”。如同后来《重现的镜子》不同凡响的开篇之句:“我历来只谈自己,不及其他”。

1985年起,罗伯-格里耶陆续发表了《传奇故事》(Les Romanesques)三部曲:《重现的镜子》(1985)《昂热丽克或迷醉》(1988)《科兰特的最后日子》(1994)。1988年,罗伯-格里耶这样解释他为什么选Romanesques作为他自传系列的别名(surtitre):“我不想把这些书写成小说。同时我又希望标题中能有什么表明这完全是虚构的作品,不能将这些叙事归入到自传这一门类中。”

当然,在所谓“Romanesques”的新式传记或自传中,两人的不同点也很明显,作为小说家的罗伯-格里耶,以Romanesques走向自己创作的尾声,可以说是从小说家走向传记。而巴特则明显在通过Romanesques从批评家走向虚构,走向小说家。

 

由此,如果说,是巴特造就了作家罗伯-格里耶,那么罗伯-格里耶也催生了批评家巴特。

另外,如果说,是巴特造就了批评家罗伯-格里耶,那么罗伯-格里耶也催生了作家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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釆桐一路读柳公——为《柳鸣九文集》首发式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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釆桐一路读柳公

 

 











近日,《柳鸣九文集》(15卷)北京首发式暨学术座谈会召开。以下为我的书面发言稿:


 

 

我从70年代末上大学起,就得知柳鸣九先生大名,记得当时柳先生的作品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有《法国文学史》和《萨特研究》。前者当做教科书来读,后者当做文化新思潮来读。

后来,80年代中期,我有幸与柳先生在同一个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供职,陆续见证了他后来面世的一些著作,尤其是他主编并撰写序言的“廿世纪法国文学丛书”凡七十余种,其中每一辑都为七种,仿了法国的“七星丛书”一说。承蒙柳先生看得起,我也参与了其中两本作品的翻译工作,是为克洛代尔的《缎子鞋》和图尔尼埃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让我佩服的是,柳先生亲历而为,为几乎所有这七十来种作品都分别写了研究性的序言。这也让他后来得以把那些序言汇集成了《凯旋门前的桐叶》《塞纳河畔的桐叶》《枫丹白露的桐叶》等文集。想当初,我也有幸为其中的一两篇先行发于《世界文学》上的文章作编辑,得以先睹为快。

应该说,长期以来,柳鸣九先生是我们法国文学研究界的领军人物。法国文学研究会的工作自不待言,多次研讨会和座谈会给人印象深刻。另外,他亲历而为,做了大量的文学作品编选出版工作,使得他早早地就著作等身了。我家的书柜中就放着当年他派人送我的几套作品,如《法国龚古尔文学奖作品选集》《雨果文集》等。

我要特别强调和感谢的,是柳先生对后辈学人的提携。在他的组织、领导、策划下,我们从很年轻时起,就开始做法语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并倚了他的大名而早早发表了一些文字,在法语文学研究界崭露头角。例如,他主编的《尤瑟纳尔研究》中的小小资料的编写,是我最早的文学动态研究工作。同为他主编的《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中莫泊桑一个短篇的翻译和两篇左拉作品的简介,也是我最早的翻译工作和名著介绍工作的成果。后来,柳先生更是出于对后辈的信任,让我为他主编的《新寓言小说经典小说选》一书专门写了导论。让我对书中入选的那几位作家产生了兴趣,并翻译了其中图尔尼埃和勒克莱齐奥的小说,是为《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和《饥饿间奏曲》。另外,我翻译的小说《在天使之手》,其作者费尔南德兹的名声,也是通过柳先生的文章而得知的。

在工作中,柳先生本人的认真的治学态度、牢靠的理论水平、扎实的文字功底,给我们后辈树立了学习榜样,我们也大多学着他,在大半辈子的时间里努力做着文学翻译,做着文学研究,写着学者散文,为中国的文化建设事业添砖加瓦。

有柳鸣九先生的里程碑在前头,我们理当一路上多多采集色彩斑斓的域外“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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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中先广州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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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应广州大学外国语学院西方语言文化系的邀请,将于10月27日在广州大学做学术讲座活动;大致计划如下:

 

10月27日上午,与外国语学院西方语言文化系法语的师生座谈,以“你准备好了做文学翻译吗?”为题,谈如何学习做文学翻译。

 

10月27日下午,为外国语学院的教师、研究生做讲座,题为“十八世纪的法国文学——启蒙文学对我们的意义

 

另外,10月26日下午,会在暨南大学文学院做一个讲座,内容为“战争文学在法国——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谈起”(暂定)。

 

10月27日晚上,在博尔赫斯书店,我会作为嘉宾,参加一个与法国著名作家Olivier Rolin的见面对话活动(暂定)。具体时间地点,请见组织方的海报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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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翻译,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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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2015年11月7如在上海师范大学召开的法语文学翻译座谈会上发言的底稿。会议时间紧凑,没有能尽情言说。只是谈了谈关键之点。这里发出文章的全文。以期与文学翻译爱好者交流。第一幅照片为会议参与者的合影。



先翻译,再研究

余中先

 

我的文学翻译工作,大致是从三十年前开始的。

三十年前,我考上了北京大学法语文学的硕士研究生,决定从此毕生从事法国文学的研究。

当时,我曾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嚼别人没有嚼过的馍”,要研究别人没有研究过的作家,当然,这个“别人”指的是在中国。读研究生时,刚从法国归来定居的梁佩贞教授讲授法国诗歌,让我们做一些翻译,我便选了以前还没有人翻译过的几位大诗人:奈瓦尔(十九世纪)、克洛代尔和苏佩维埃尔(二十世纪)。

不久,我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我知道外文所应该算是国内研究外国文学的“国家队”,不仅图书资料丰富,而且还有一批学术研究方面卓有成果的师长,正是磨练人的好地方。我便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在了研究生期间有所接触的奈瓦尔、克洛代尔等几位作家上了。我利用每周在家工作几天,研读和翻译了奈瓦尔、克洛代尔、季洛杜的一些作品,译稿放在了抽屉里。

那时,前辈柳鸣九先生正在主编一套“二十世纪法国文学研究丛书”,当时出版了《萨特研究》、《新小说研究》等好几种,在文学青年中反响还不错。他约我主编一本《克洛代尔研究》,这与我的兴趣是一拍即合,我就很痛快地答应了。于是,当即开始了准备,先翻译了克洛代尔的《缎子鞋》、《城市》、《给圣母马利亚报信》这三个剧本,打算在这些翻译工作的基础上,编辑那本“研究”。不久后,我结合《缎子鞋》的翻译,写了一篇叫《“不一”与“整一”——〈缎子鞋〉艺术框架的分析》的论文,先在全国的法国文学研讨会上宣读,后又发表在创刊不久的《外国文学评论》上。原本还想继续写下去,编下去,但一个出国留学的机会,让我暂时中断了编书的计划。

等我留学法国四年,写成了论文《克洛代尔戏剧中的中国》,顺利通过答辩,获得法国文学博士学位,已经是一九九二年底了。回国之后,柳鸣九先生主编的那套“二十法国文学研究丛书”出版遇到困难,后来不了了之。我的一些稿子便始终躺在抽屉里睡大觉,不过,好在克洛代尔的两个剧本都已在我留学期间发表了。

译克洛代尔的命运是如此,而奈瓦尔作品的翻译和出版则遇到了另一种曲折。出于爱好,我先后翻译了奈瓦尔的几篇小说和诗歌,本来已经跟漓江出版社说定了,要出版一种图文本,但后来策划该书的编辑脱产离职,这个选题便悬挂了起来,几年没有动静。最后,我忍不住,直接去找出版社的领导,领导换了一个责任编辑来做编辑,才促使这奈瓦尔作品集姗姗来迟地出笼了,是为《火的女儿》。

多年后,国内出版一套法国诗人的传记时,我便主动承当了其中的一本《奈瓦尔传》(法国皮舒瓦、布里著),这是一种典型的学术考据式的人物传记。从二○○三年底起,到二○○四年八月,我花费了大半年业余时间,终于完成了厚达五百页的这本传记。几年前翻译奈瓦尔的小说和诗歌,对后来翻译传记实在是太有用了,因为在译传记时,传主奈瓦尔作品中的许多情节、掌故,我都已经了然于胸,译起来顺当多了。不过,《奈瓦尔传》以及这整套“法国诗人传记丛书”的出版还是费了一些周折,直到二○○七年,它才跟其他几本诗人传记一起,由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它的读者恐怕不会很多,但在业内人士的眼中,它肯定是很有文献价值的。

 

做翻译,其实是我的副业,我的“专业”工作是编杂志。从事《世界文学》的编辑工作后,没有太多的大块时间用来搞所谓体制内的“课题”,也肯定没有心思再扑在所谓的院级、部级的“重大课题”上,所以只能用零星时间来做文学翻译。

其实,这样反倒是一件好事,它让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比研究更应先行的翻译上。因为,说实话,翻译本来就比研究更基本,更在先。没有翻译,许多研究其实是开展不了的。也就是说,许多研究是在翻译的基础上进行的,尤其是外国文学的翻译。

我在外文所工作多年,译的文学作品多,写的专题论文少,而严格意义上的研究专著则一本都没有。前几年,国内的研究界强调出专著,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决策层和管理层也跟着起哄(或是带头起哄?)。记得当时流传有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说是不出专著就不能评正高级别的研究职称。对此,我很不以为然。至少,就我们外国文学研究界来说,我认为决不应该强调出专著。

我的观点很简单,先翻译,再研究。即便说得缓和一些,也是先翻译,同时研究。总之,先得了解,才能有发言权。而翻译,则是让自己去了解并让别人也能够了解的最好方法。

而我们现在的许多研究,往往并不建立在翻译的基础上,当然更不建立在原著阅读的基础上。不少人心中没有一张像样的世界文学地图,就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做起综合分析、概括来,还美其名曰:建立有中国特色的外国文学研究体系。

大家都知道,我们国内的许多外国文学研究者,外语底子不很强,能勉强看懂原著就算不错了,他们往往根本就不了解文学状况(作家、作品、文学批评、文学史)的种种细节,就嚷嚷着要全方位地把握外国文学的整体发展。而且,不少人往往根本就不从原著出发,也不从翻译作品出发,而是从原著和翻译之外的某些东西出发,在那里建构宏大的批评话语结构,以种种吓人的学术名词,炒作着理论、概念、术语……

我始终认为,外国文学的研究要以文本为基础,对文本的阅读、理解、分析、研究,是一步步来的。你可以阅读,但不一定去理解;你可以阅读并理解,但不一定去分析;你可以去阅读、理解、分析,但不一定作出有力的研究。现在有些人,根本不阅读,也不理解,更没有什么分析,却要作研究,想必要其成果也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而翻译,恰恰是集阅读、理解、分析、研究为一体的一种综合行为。

在此,我要举一个例子,来说明翻译会如何影响到研究,来看看一些关键词语的翻译确切与否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后人的研究。说得更确切一些,一个词,翻译时的不同选择,会影响到后人研究的不同侧重。

在克洛代尔的剧本《缎子鞋》中,有一个叫“métier”的词,讲女主人公面对“métier”在工作。这在剧本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最初翻译时,我随手把它翻译为“职业”,后来进一步琢磨,觉得应该翻译为“织机”。那形象为女主人公堂娜·普萝艾丝在“织机”前织布。这一更正,就把《缎子鞋》这部西方戏剧名著对中国古代“牛郎与织女”的传说的借鉴关系说清楚了。而假如“métier”这一词理解和翻译得不到位,那么,作品对“织女”形象的影射就显不出来,任何的比较关系就无从立足。《缎子鞋》与“牛郎与织女”的传说之间的影响关系就找不到文本中的“证据”了。

话再说回来,从文本出发,最直接的一项工作,就是翻译。从某种程度来说,它也是最难的,写论文,做研究,可以扬长避短,对自己不太熟悉,不太能把握的东西,可以避而不谈。做翻译就不能那样,根本就无法避过去,你若不懂就得去问,去查资料,非得弄明白不可,当然有人碰到那样的情况就不译了,把一句或一段就故意漏去不译了,当然,这种把戏是骗不了人的。从这一点上来说,翻译是硬碰硬的死任务,绕着走,避开或故意漏了,都是失败。而研究则是有弹性的软任务,允许你故意绕着走或避开。

 

回头再说我自己工作中翻译和研究的关系。就我个人的工作习惯来说,做研究,写文章,我需要有大块的时间,而做翻译,我则对时间的整块性没什么苛求,我随时都可以开始和展开翻译。

我写研究文章时,若没有一天半天的整块时间,往往是动不了笔的,一章一节的写作,怎么也得有三四天连贯的时间,因为我得有一个连贯的思维过程,让自己处在规定的思维情境中,一进去就出不来,或者说,一出来就不再那么容易进去了。如果一天没写完需要第二天再写的,我也会在电脑中留下几个作为“链接”而用的“关键”词或“线索”词,等第二天继续写的时候有所“引导动机”,可以展开。

而我在翻译的时候,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我可以随时随地在译文中跳进跳出。我只要在一个句号处或一个段落处结束一天或半天的工作,第二天或几天之后,我都可以随时接下去翻译的。

打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写论文和翻译,跟走路好有一比,写作是自己在选着走一条路,每到岔口都得自己去思考判断该怎么往下走,直行还是拐弯,走成什么样的一条路线,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去思考;而翻译,你跟着原作的路线走就行了,不必考虑选择方向,只要紧紧地跟住就可以了。你只要认定路上的标志物,就可以随时进出,随时返回……

 

就我自己的工作时间安排来说,我只能业余做翻译。毕竟有《世界文学》的编辑工作要忙,于是,我只能利用不上班的日子,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完成一部又一部法语文学作品的翻译。好在这样的零星时间,我还是大把大把地有的。记得,新世纪刚刚开始的2001年,广州的出版人陈侗告诉我,罗伯-格里耶刚刚写了一部叫《反复》的小说,作者希望译者按照法国午夜出版社提供的校样翻译,争取中译本和法语原作在同期即秋天出版。这当然是作者和出版人的一种战略,但对翻译者的我来说,也是一种挑战。我4月份得到校样,五一节期间开始翻译,由于时间紧,只能加班加点,用陈侗的话来说,我是“牺牲了每一个晚上和周日”,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在8月中旬完成了十一万字的译文。当然,只所以能完成得那么迅速,除了见缝插针地抽时间翻译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在此前,我刚刚翻译了同一位罗伯-格里耶的短篇小说集《快照集》和论文集《为了一种新小说》,对那位新小说代表作家的作品的感觉尚有余温。

 

我进社科院工作近三十年,到如今,仍然是一部专著都没有,而文学作品却译了有四十来部。当然不能就此说我没有作过研究:我的研究,很大程度上都体现在了译作的前言或后记上了。早先,写过关于克洛代尔和奈瓦尔的,后来又写过关于罗伯-格里耶、西蒙、昆德拉、热奈、费尔南德兹等人的,最近几年又有关于阿波利奈尔、维勒贝克、贝松等人的。而我们国内对奈瓦尔、克洛代尔、费尔南德兹、维勒贝克、贝松等人的研究,恐怕还是从我结合翻译所写的那几篇小论文和中译本“序言”“后记”开始的,这句话,我大概还是能夸口一说的。而算来,这样结合了翻译而写的文字(不能算论文吗?)少说也有三十余篇了。记得当年我写出《“不一”与“整一”——〈缎子鞋〉艺术框架的分析》时,国内对克洛代尔的研究几乎还是空白;而在我写出《耽于梦幻,死于疯狂的天才诗人》之前,国内还没有什么人对奈瓦尔有过像样的研究。

对热奈和费尔南德兹的三部小说的翻译,使我有可能对法国的“同性恋”文学有了较深入的了解,结合翻译,我自己也写出了《法国的同性恋文学》以及《是禁果,才诱人》等评论文章。同时,关于费尔南德兹文学创作与美学观点的那篇论文《无视荣耀——费尔南德兹其人其作其说》,如果不是先翻译了他的小说《在天使手中》,我恐怕也是写不出来的;而我那两篇作为“译后记”发表的对热奈小说的解读文章,也是我翻译了他的《玫瑰奇迹》和《鲜花圣母》同时得到的副产品。

后来,我对《复仇女神》和《法兰西兵法》这两部法国战争文学作品的翻译,则跟我的教授工作有关。我的一个研究生愿意从事法国战争文学的研究,而我觉得,自己要指导这方面的论文恐怕还有一定的欠缺,正好出版社推荐我来《复仇女神》,于是就答应了。后来又有机会译了《法兰西兵法》。经过对这两部战争小说的翻译,我在指导学生时,心中就更有了底气。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结合了翻译做的研究,会分析得更细致,把握得更全面;而带着研究任务去做翻译,翻译时也会领悟更透彻,感觉更敏锐。当然,好的译本也可以成为研究的基础,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译本是不能作为研究的蓝本的,只能用来阅读欣赏。而这,已经是另外一篇文章要探讨的问题了。

















 


 

伊斯梅尔·卡达莱小说《金字塔》汉译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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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小说《金字塔》汉译本已经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余中先译。

出版社同时还推出了他的另两本小说《雨鼓》和《H档案》

以下是我作为译者写的《金字塔》的译本序:

 

 

为译文写序言,是出版社的规矩,也是我自己作为译者要做的一份份内工作。

《金字塔》不能例外。

《金字塔》是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梅尔·卡达莱写的小说,而卡达莱的另一部小说《错宴》,我早几年就翻译了,也为之写过一篇译本序言。那篇序言的第一部分就是卡达莱的生平,在此不妨原文转录,作为本序言的第一部分。



 

伊斯梅尔·卡达莱(Ismail Kadaré, 1936-)的名字,我是早早就听闻了的。在阿尔巴尼亚还被中国人称为“欧洲社会主义的明灯”的那个时代,我的印象中,他就是“山鹰之国”最有名的作家之一,得到过他们的领袖人物恩维尔·霍查的赞扬。后来,中国“文革”结束,开始改革开放,中阿关系不再是“兄弟般”的友谊,从那时候起,我们就不那么关注阿尔巴尼亚文学了。很自然地,文学家和爱好者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意识流、存在主义文学、新小说、荒诞戏剧、黑色幽默、拉美文学爆炸等西方现当代的主流文学上,卡达莱的名字则渐渐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淡出。

直到新世纪,我们方才得知,这位大名鼎鼎的伊斯梅尔·卡达莱,目前已经居住在西方,准确地说常常在法国,而他的作品则早就在全世界传播开了。

 

卡达莱的文学生涯,几乎就是阿尔巴尼亚当代历史的一个缩影。他生于阿尔巴尼亚南部靠近希腊边界的小山城吉罗卡斯特,童年时代经历了法西斯意大利和纳粹德国的占领。二战结束后,他先在地拉那大学历史系读书,后赴莫斯科留学,在苏联的高尔基文学院深造,同时掌握了俄文和法文。60年代苏阿关系破裂,卡达莱回国,在多家报刊当编辑,并写作诗歌。

卡达莱以他的长诗《群山为何沉思》(1963)《山鹰高高飞翔》(1966)和《六十年代》(1969)而成为当时国内诗坛的大名人。70年代后转入写小说,同时也写散文、诗歌、儿童文学和戏剧剧本。著作有《亡军的将领》(1967)、《婚礼》(1968)、《城堡》(1970)、《石头城纪事》(1971)、《伟大孤寂的冬天》(1973)、《南方之城》(1968)、《三孔桥》(1978)、《破碎的四月》(1978)、《梦幻宫殿》(1981)、《谁带回了多伦蒂诺》(1986)、《H档案》(1989)、《音乐会》(1989)等。

1990年10月,阿尔巴尼亚政局激烈动荡之际,卡达莱获得法国政府的政治庇护,移居巴黎,并很快开始用法语写作。2005年,卡达莱获得了首届英国布克国际文学奖。

卡达莱后来的作品,我都是从法国的Fayard出版社的目录上了解到的。它们有《金字塔》(1992)、《长城》(1993)、《影子》(1994)、《都城十一月》(1998)《四月冷花》(2000)、《候鸟之飞》(2001)、《鲁尔·玛兹雷克的生活、游戏与死亡》(2002)、《阿伽门农的女儿》(2003)、《事故》(2008)、《错宴》(2009)等。他的《文集》从1993年起陆续出版,目前已经出版到了第13卷。

作为中国读者的我,已经接连读到了《亡军的将领》《破碎的四月》和《梦幻宫殿》的中译本。我为他的写作所震惊。一个阿尔巴尼亚作家,能那么自然地赢得世界各地的读者,自有他的特色所在。而在我看来,正是对专制社会的讽刺和批判、对祖国文化的有意识继承和发扬,对各种文学手法的大胆尝试和实践,造就了卡达莱这样的一个文学伟人。

 





 

《金字塔》写于1992年,晚于已有了中译本的《亡军的将领》、《石头城纪事》、《破碎的四月》、《梦幻宫殿》、《谁带回了多伦蒂诺》这几部,却又早于《错宴》。

从小说故事的时代背景来说,《金字塔》有些例外,不是当代的阿尔巴尼亚,却是古代的埃及,时间和空间上都是卡达莱作品中最遥远的,最富有想象力和暗喻性的。

故事情节比较简单:

古埃及王国新登基的法老胡夫在位刚数月,即诏令天下宣布,他不想像他的祖辈法老那样要给自己建造一座金字塔,他想放弃修建金字塔的计划。大臣们听闻之后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大灾难了。但实际上,胡夫的话只是一种探测,像看看大臣们对他绝对权威的忠诚程度,说到底,胡夫的金字塔将一定要建造,而且要建造成祖辈法老们所曾有过的金字塔中最高大的一座,最宏伟壮观的一座。

于是,全国上下立即动员了起来,命令一级级下达,任务一处处落实:确定各大采石场的地址,修复全国东西南北的道路,用来运输建塔用的巨石,还要借用尼罗河的水流来便利运送。当然,还有建筑专家组的建立,金字塔本身的模型设计,以及工程的预备实施。

由于农业连年歉收,埃及的国力大大受损,为保障金字塔的建造,全国的老百姓都被动员起来,勒紧裤带,做出牺牲,国家经济也要作相应的调整紧缩,当然,最最受苦的自然还是老百姓。

当然,也有反对的阴谋,或者说,据闻有阴谋。一时间谣言四起,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闹得人人自危,人们一开始怀疑里通外国的阴谋集团的头目是魔法师霍伦赫伯,后罪名落到漕粮大臣萨哈托尔头上,再后来,参议霍泰伯和迪杜美西乌,还有后宫守卫官雷内菲莱夫身陷囹圄……终于,排除了从上到下各色人等的种种嫌疑和焦虑之后,伟大的工程终于开工。

几乎每一块石头的开采、雕琢、成型、运输、上座、到位,都导致苦工的流血甚至死亡。好些人把断肢残体永远地留在了石头缝中……但千百年来,金字塔的建造历来如此,监工的,做工的,都必须全力投入,流血牺牲也是家常便饭。

工程越是接近末尾,人们的疑惑和焦虑就越是多,眼看金字塔已经垒建到了最后一层的石阶,但是,将最后四块石头垒到位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人们怀疑此前的工程实施中有重大失误,可能要停工调查,还可能要对相当一部分工程推倒重来。各色各样的外国间谍,甚至包括有身份的使节)也纷纷分析其中的蹊跷,商议如何调整外交关系,但谁都说不出个道道。比较靠谱的说法是,七年前运来放置到位的一块石头有问题,就是“北坡面上第二十万四千零九十三块,也就是在总登记册中编号为92 308 130393 6的那一块石头”。现在它已经被压在其他石头中,即便有问题还无法把它挑出来,用另一块来代替了。

由于金字塔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的档案,于是人们就去调查它当时开采、运输、安放过程中经手的有关人员,但工序一道又一道的,相关人员实在太多,有的已经死去,尸骨都难找寻;有的名址不详,调查也难以展开。不少人害怕惩罚会落到自己头上,哭泣的哭泣,祈求的祈求,装疯的装疯……

最后,调查不了了之,工程终于走向最终的完工。最后迟到的四块方石放置到位,正中央竖立起的是那块基本之石,那块又方又尖的如塔之石,只见它稳固挺立在塔尖之巅,披着金色的叶片,闪闪发光。

完工的一刻,也是致命的一刻,为保证金字塔结构的秘密不外传,那些曾参与制造秘道暗门的工匠被分成两批,一批立即砍头;另一批则被永远地囚禁起来,要等法老胡夫驾崩大葬之日,再由他们来打开密道暗门,然后,等安葬完毕,他们也逃脱不了被处死的最终厄运。那他们的家人,只会收到被处死的亲人割下来的舌头,“包在文饰有法老王室徽印的纸莎草纸中”。

金字塔建成了,但法老胡夫却陷入了忧伤中。原来,他老大不情愿死后入葬金字塔,而想让一个伪造的木乃伊来代替他。胡夫的神经变得有些紊乱,有时候兴奋地错乱,有时候则消沉,不跟任何人说半句话。

生老病死的客观规律毕竟不能抗拒。金字塔完工后整整三年的那一天,胡夫驾崩,六十天后,全国治丧,国葬的诸多仪式一一完成后,人们把他膏了香的遗体送进棺椁。

随后,新的法老登基。一个冬天的早上,新登位的法老杰德夫拉当着满朝文臣武将的面,宣布了他要建造自己的金字塔。当然,他的金字塔又完全有别于胡夫的大金字塔。

又是多年之后,金字塔遭到了盗墓人的入侵和劫掠,犹如女人被强暴,更是权力被唾弃。盗墓现象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金字塔的秘密也一丝丝地向外泄露。而在某一次盗墓行动中,入墓的盗贼发现,死去法老的木乃伊的脖子竟然是被人拧断过的。

盗墓的事情终于败露,但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泄露的。卫戍部队派兵来抓盗墓的头领,但实际上,捕快们没什么证据,因为他们根本就进不了金字塔内部,根本无法找到入口之石,也不知道盗墓中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之所以能找到强盗,皆因为盗墓贼自己的酒后吐真言。

……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金字塔在慢慢地走向衰老:石头表面洁白的色彩在迅速地变黯淡,化为一种淡淡的粉红,光滑的石面上,最初的皱纹在八百年之后开始显现,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有一块石头从一边彻底开裂到了另一边。金字塔的故事就此也就终结了。

 

 

 

与卡达莱的其他小说作品相似,《金字塔》通过一个历史故事,对专制社会的黑暗面貌作了辛辣的讽刺和尖锐的批判。而且矛头指向统治集团的最高领袖——“不死的”法老。无论是讽刺,还是批评,是描绘,还是阐释,种种的符号意指,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了任何的重彩浓笔都描绘不尽的客体对象金字塔身上。

小说中,金字塔的精神含义远远大于它的物质含义。对于古埃及的最高统治者法老,它是权力的象征,而对于被统治者,用作者卡达莱在小说中的说法,金字塔则是“神智的模糊,精神的紧缩,意志的软化,能量的消耗,概念的单调”。它越是高大雄伟,臣子在它阴影下就越是显得卑贱渺小。而臣子越显卑贱渺小,法老就越能通过金字塔的巍然屹立而挺立在自身永恒的崇高中。一句话,“金字塔就是支撑权力的支柱。假如连它都动摇了,那么一切也就坍塌了”。

为了维护君主的权威象征,这金字塔就被要求按照最完美的设计要求和最高规格的实施标准来建造,不得有误,否则,违者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于是整个国家都卷入了这巨石的齿轮系统中。所有的青壮都要去服劳役,一个个家庭就此宣告破裂,妻子别丈夫,儿子别母亲,女人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了。

金字塔的设计和建造,是一个整体工程,各个部分要求互相配合,衔接得严丝合缝,有条不紊,最终建成一个世间唯一的金字塔。用料的严苛要求,决定了石头的来源地,岩石来源决定了采石场的地址,采石场地点决定了全国道路变成了一个运输系统,全国的道路系统为巨石的运输配套,就要重新整修,等等。埃及国的人——金字塔建造者的同名词——这样告诉我们读者:“每一座金字塔都有自己的道路,其中有一些取决于那些旧采石场以及人们不得不打开的那些新采石场的状态,取决于一些花岗岩的状态,阿斯旺的还是哈努伯的,取决于是为内部衬披还是为顶层即小方尖塔选取大理石或玄武岩,至于人们决定用什么材料来雕刻棺椁,同样也需作选择:硬石,红花岗岩,或是玄武岩。”选定石材是如此,工程的其他环节也是如此。

在这样一个严格运作的“环环相扣”的金字塔体系中,必须保障的是工程质量,而劳工的生命是不值钱的,他们的身体、肌肉、精力、汗水、鲜血,甚至生命,都必须为工程服务,为系统贡献,为金字塔牺牲。小说的第四章“日常纪事。右翼,西侧脊顶”中,详细写到了胡夫金字塔的第一万一千三百七十四块石头到第一万一千三百九十九块石头的安放完成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令人震惊的惨剧,其中,“第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五块石头则一举扫荡了它的抬扛者”,“毫无来由地,泥水工姆巴、鲁、图斯特以及其他九个没有名字的苦劳力接二连三地倒下;克里特人阿斯提克斯得了中风;所有换班的利比亚人,包括图尔图尔兄弟,也就是说,一共十四个人,全被压得粉碎,仅仅只因大石头那么意外地出溜一滑。当石头稳稳当当地安置到位,死亡系列似乎关闭后,副工头也倒下了,紧接着倒下的是努比亚的三个雕刻师。他们就那样倒身躺在一块石头上,为了休息一会儿,只是到监工手持鞭子走近过来,要因这过长时间的休息而惩罚他们时,人们这才发现,他们早已停止了呼吸”。在对这第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五块石头带来的人员伤亡作了如此详细的说明之后,作者笔锋一转,轻轻松松一点:“第一万一千三百七十七块石头表现得更仁慈一些,它所导致的死人数字并没有超过一只脚的脚趾或者一只手的手指数”。死亡数仁慈地限制在了五个人以内!这就算是大慈大悲了!

金字塔之国埃及人的命运,早早地就由这金字塔的理念模式,由这不可抗拒的岩石体系和建筑制度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其实早在二十年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就在当年十一月的那一天,总建筑师赫米乌努在一张纸莎草纸上描下金字塔最初草图的那一刻。完全就如它的高度,它的朝向,它的坡度,它的轴心,万千块石头的巨大压力的分布,等等,在那么多的其他数字和模式之间,确确实实也描画下了一个小小的符号,它无疑并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一个字母M,比如说,它的意思就是死亡,并意味着他们自己的死亡。若是没有这一死亡,那么,封闭的系统,如同它曾规划的那样,确实无疑的,直至时光的终结都无法钻透的,就不可能是完美的。这就意味着,它早已刻写在金字塔那神圣的模式之中了。”

例如,那些知道金字塔建筑结构秘密的工匠,有的在工程完工时就被处死,有的则被“缓处死刑”,被送上遮盖有篷布的大车,运往一个陌生的目的地。等到若干年后,胡夫葬礼的那一天,他们会被押送去再次进入金字塔的黑腹内部,安放棺椁,关闭一个个内外墓室的暗门,然后从秘道中慢慢出来,他们知道,他们一从顶端附近的某个井口露出脑袋之后,就会马上死于非命。然而,那个地方的顶尖是那么的高耸入云,“聚集在金字塔脚下参加葬礼的人群甚至都无法看清楚那里的任何情况,更不用说会看到血流玷污一个高坡的顶端”。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计划周密至极,谁都逃脱不了那个“魔掌”。这就如同卡达莱的另一部小说《错宴》,那个宴会的请柬一旦发送给谁,落到谁的手里,谁就难逃悲剧命运的掌心。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对比卡达莱笔下的《金字塔》《错宴》与古希腊的那些悲剧,与卡夫卡的那些小说,可以看出,人类命运在荒诞的世界中都是如出一辙的。

 

《梦幻宫殿》中,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是通过梦来控制整个国家的,而《金字塔》中,古埃及的法老则是通过金字塔这一人类创造的奇迹。通过控制梦来控制人的精神,通过建造金字塔来控制全国人的行为规则和通行想法,也就保证了最高权力的稳固。

在建造金字塔的过程中,专制制度也在用种种顽石一般的谬论固化人们的思想,例如,反向地计数台阶的序数。小说中写到:“有一天,总建筑师的命令断然下达:尽管金字塔的最后一层还没有确切的形状,序数号的排列必须从最高层开始,任何其他方式的计数都将被视为一种蓄意谋反的标志。”最高机关特地强调说,“金字塔越来越高地被拉向天空,以至于对其大踏步迈向天际的步调的强调成为了一种专制的苛求”。人们明明知道其中的荒谬,却只能暗自里说说,根本不敢对抗,例如,一个老砌石工师傅汉库当场就提出疑问:“这就仿佛是在说,我们在头朝地脚朝天地干活”,但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只能屈从于这一恣意妄为的决定。因为他和工友们都看得很清楚,实际上,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官方在那里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屁股说得比脑袋要高了”。

小说中,金字塔还未建造之时,面对着已经听闻到并即将建造的金字塔,人们确实在怀疑,甚至这一怀疑都符号化地成了一个季节的代名词:“到了秋末时节,人们在瞭望天空的时候不会说:瞧,现在冬季来到了,而是会证实:是怀疑来到了,或者:怀疑怎么会来得如此早呢?而上学的孩子们在老师的严格教管下,会这样结结巴巴地背诵道:一年有四季,春季、夏季、秋季和怀疑季”,等等。但金字塔所代表和体现的那个力量大大了,它压垮了人们的怀疑,或者不如说,金字塔体系的自由协调能力,能把怀疑化解掉。但怀疑归怀疑,谁都不敢公开明话,或者,说虽可以说,但最好不要让它流传出去,让小人听去,让告密者听取。久而久之,全国“沉浸在了一种寂静中,万众噤若寒蝉”,国人在公开场面自觉不自觉地“莫谈国事”。沉默达到了一种如此的程度,甚至连语言学家都在担心,生怕事态照此发展下去的话,“埃及语言的一半将会在三年之内消失,而到十年之后,它将减缩为三百个词,甚至连狗都能学会这种语言” 。

 

《金字塔》显然是在借古讽今。

小说中,埃及象征了古往今来的任何一个专制社会。围绕着金字塔的建造与否,如何建造等问题,埃及国内各级政府机构的雷厉风行,国外一家家使馆官邸的不同反应,完全是对当代世界各国内政外交行为的明显讽刺。假如,卡达莱写的不是金字塔,而是秦始皇下令建造的万里长城,或者规模极其浩大的帝陵,假如,他写的不是古埃及,而是东德领导人在苏联后台的旨意下,决定建造柏林墙,那么,小说情节故事的虚构可以完全不同,但其意指对象却是大致同类的:人类社会的专制制度。

我们读到第十四章“衰老。假象”的末尾,看到金字塔渐渐风化时,或许会认为叙事过程已然结束,却不料作者笔锋一转,从第十五章“骷髅堆”一开始,把读者带到了另一个时空维度。空间上:地球上的另一个国度,亚细亚的腹地,伊斯帕罕附近的辽阔大草原;时间上:比古埃及的胡夫法老时期晚了三千多年的蒙古人帖木儿的帝国。暴君帖木儿依照胡夫的榜样,同样也竖立起了一座金字塔。尽管这座金字塔是由战俘和死敌被砍下来的脑袋垒起来的骷髅堆,却很像是石头金字塔的一座姐妹塔。

骷髅金字塔无疑会是短命的,用不了多长时间,“铅灌的凡人脑袋已经部分开裂,下层台阶上那些头颅的毛发全被野兽们揪得干干净净”,这个对垒成金字塔形状的骷髅堆大概能维持四五年的挺立状态,但不会更长久了。

读者读到这里,恐怕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随着时代的前进,种种的专制制度尽管不断地出现,但它们的寿命在渐渐地变短,它们的基础在渐渐变弱,从岩石金字塔到骷髅金字塔,似乎就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反正,当我翻译到这一章时,我的头脑中出现的形象,是一种多米诺骨牌的连绵倒下,我记忆中浮现出的成语典故是“危若累卵”。我不知道,作者卡达莱是不是在预示:后代的暴君们,想学古埃及的法老的统治,以雄伟庞大的金字塔在体现永远稳固的基业,永葆锦绣的江山,但只能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这一部《金字塔》,似乎是卡达莱作品中最有全球背景的,也即最无民族色彩的作品。选取了时间上的古代,空间上的东方,也就是选择了普适性。如此,作品中的阿尔巴尼亚色彩也就减低到了最小度。反正我作为译者就是这样认为的,不知当否?

 

 

 

与卡达莱,我是有缘的。

之前,我翻译了他的小说《错宴》,收入在高兴先生主编的“蓝色东欧”丛书第一辑中,由广州的花城出版社在2012年初出版。

再之前,我还为高兴先生翻译的《梦幻城堡》写过一篇书评文章《梦幻宫殿——梦幻城堡?》,发在《中国图书商报·阅读周刊》上。

正巧,我2010年去法国访问时,认识了法国小说家艾里克·法伊(Eric Faye),得知他向来很关注伊斯梅尔·卡达莱,在1990年代初就开始发表与卡达莱的对话集,后来又在法国出版卡达莱的翻译作品时做了很多工作,特地为出版的卡达莱《文集》写前言。需要说明的是:他不是为整个文集写一篇前言,而是为每一卷分别写一篇前言。

我在与艾里克·法伊的两次见面时,都谈论到了卡达莱。我们之间在巴黎的谈话,尤其是艾里克·法伊有关卡达莱的解释,对我翻译卡达莱的作品无疑有不少的帮助。与艾里克·法伊的交往,让我对卡达莱的作品倍感亲切。后来,法伊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我的女儿翻译了他的好几篇短篇小说,我也翻译了他的小说《长崎》(获得过2010年法兰西学院的小说大奖)。而他2014年来北京时,我们还见面叙旧来的。

这次翻译《金字塔》,从2013年3月起开译,7月底译完初稿,至当年11月完成了三遍校改和修改。接着就早早向出版社交了稿。

近日,出版社嘱我为译本写个序言。我明白,确实应该写些东西,但翻译小说的过程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不少鲜明的文字印象已然褪去。本当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写序言,但如今已经思绪飘散,概念淡忘。这就好比我当时还在上班,编辑杂志,主持研究项目,而今已经属于退休老人,今非昔比了。

为写序言,我在美丽的厦门海滨(我退休后应聘在厦门大学外文学院教书),利用空闲时间又读了一遍拙译,梳理了一通小说的情节和主题,方才动笔写作,并利用“五一节”小长假的时间,在北京最终修改完成稿子。但愿这些综述性、概括性和分析性的文字没有太多的误读和误导。但愿书前的这几页对愿意读一读序言的汉语读者还能有一点点帮助。

需要说明的是,小说《金字塔》的原文为阿尔巴尼亚语,我是通过Jusuf Vrioni的法译本(法国Fayard出版社1992年版)转译的。有经验的读者都知道,多经过了一道转译的作品,在文字上、风格上都会离原作走脱更多一些。我在当年翻译卡达莱的《错宴》就领教过了。这次也一样,明明知道依据的版本有些“异味”,但根本无从寻找“真身”的模样,只能依葫芦画瓢地译来。不知该是什么样,但依稀就是这样了,还请读者诸君多多海涵。

 

是为序。

 

余中先

 

2015年4月27-28日草于厦门大学

2015年5月3日定稿于北京蒲黄榆寓中


 

塞利纳小说《死缓》汉译本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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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现代意义上的都市游荡小说

余中先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Louis-Ferdinand Céline) 实在是一位怪才,是法国20世纪文学史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位作家。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绕过去绕不过去的问题,主要由于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反犹思想”以及“与纳粹德国合作”的嫌疑身份。2011年塞利纳逝世50周年之际,他的名字也因为遭人抗议而被撤出法国《2011年度国家庆典名录》。

但是,塞利纳的一部小说《茫茫黑夜漫游》(另译《长夜行》、《长夜漫漫的旅程》,1932)就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不朽地位。现任龚古尔奖评委会主席贝尔纳·皮沃编撰的《理想藏书》把他的这部“漫游”选为排名前十位的“法国小说”最佳作品之一,与德尼·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儿》、司汤达的《红与黑》、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安德烈·纪德的《伪币制造者》、阿尔贝·加缪的《局外人》等辉煌著作并肩而排。《理想藏书》对它的简要介绍词为:“一个忧愁人物巴尔达缪的史诗,记述主人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以及战后在非洲和美洲的故事。一种文笔,一种音乐,一种气息,一种崭新的句法。无人仿效过。”

《理想藏书》还选了塞利纳的《一个城堡到另一个城堡》(1957)、《北方》(1960)、《基饶尔的那一帮》(1944)分别作为回忆录作品、战争作品、笑的作品的藏书佳作。

在法国文学界,有一种评论认为,塞利纳是跟普鲁斯特齐名的20世纪最伟大作家之一。《茫茫黑夜漫游》是可以与《追寻逝去的时光》媲美的当代文学巨著。龚古尔文学奖老评委吕西安·德斯卡弗说他是“法国的陀思妥也夫斯基”;法国艺术史家和评论家艾利·福尔认为,《茫茫黑夜漫游》“是普鲁斯特以来最好的作品,比普鲁斯特更富人性”;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则直截了当地说:“塞利纳就是我的普鲁斯特。”法国著名侦探小说作家弗雷德里克·达尔的文风明显受到了塞利纳的影响,菲利普·克洛岱尔则明确表示“塞利纳是法国当代文学的一个里程碑”。

 

 

《茫茫黑夜漫游》固然十分有意思,也十分重要,但塞利纳还有一部作品是不可遗忘的,那便是这本《死缓》(Mort à crédit)。法国文学批评家皮埃尔·德·布瓦岱弗尔曾这样说过,相比较于《茫茫黑夜漫游》对现有价值体系“淋漓尽致”的质疑,“《死缓》似乎更进一步”。

跟《茫茫黑夜漫游》一样,《死缓》也有很浓重的自传痕迹。塞利纳选取了自己少年时代的某些亲历故事,但以幽默喜剧的笔调,把它们大大地夸张了,扭曲了,而且,根据自己的叙事需要,打乱了叙述时序。我们不妨来做一番比对。

先了解一下作者大致生平。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1894-1961)生于巴黎北面近郊小镇库尔布瓦(今属巴黎大区的上塞纳省),13岁获得初等教育证书,后去德国和英国学习德语、英语,16岁当学徒,在几家珠宝店里工作,分别都只呆了短短的几个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在骑兵团服役,脑部遭重击,右臂受伤,严重残疾。退役后辗转四方,通过了中学会考,学了医,最后获得医学博士学位,长年当从业医生,在非洲和美洲都留下了行迹,同时,在行医之余从事文学创作。1932年发表了小说《茫茫黑夜漫游》,1936年出版了《死缓》。后又有不少作品留世,计有《我的罪过》(1937)、《基饶尔的那一帮》(1944)、《大口瓶的摇晃》《1948》、《打仗》(1949)、《下一次就是仙境》(1952)、《一个城堡到另一个城堡》(1957)、《北方》(1960)、《轻快舞》(1965)等。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因一些不光彩的“附敌”言行遭到人们的谴责,战后一度被认定为“合作分子”。他在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实行大屠杀时发表过反犹主义的小册子《给一次大屠杀的无足轻重的话》(1937)、《死尸学校》(1938)、《困境》(1941)等,战后受到法国司法机关的通缉,并被丹麦当局逮捕,关押了一年多。1950年,法国的法院对塞利纳进行了缺席审判,判他一年徒刑,并剥夺公民权。次年,他因身体有伤而获得军事法庭的赦免。后回到法国,重操旧业,常年隐居并笔耕不辍。

再来看看《死缓》的小说虚构。

小说以第一人称写作,是某种回忆性的倒叙。从结构上来看,小说《死缓》可分三部分,先是一大段序曲,它与塞利纳前一部《茫茫黑夜漫游》的调子几乎一样,可算作厚颜无耻,或曰恬不知耻的自叙:主人公“我”叫费迪南,是个医生,也写作。他的生活既充满艰辛,也很放荡,有时也醉也迷惘。费迪南者回顾了自己当下在巴黎近郊所过的医生生活,卑微的社会地位,悲惨的生存境地。然后,某一天,费迪南沉湎于谵妄发作引起的怀旧思绪中,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就这样,叙述者借助于某种谵妄的发作,让叙述渐渐地沉入到追忆中,滑入到童年的回忆中。但这些回忆始终是一段段的插曲故事,一个个的片断,中间的连接似乎有些断裂,气息很不连贯。

随后,小说就分为两部分的历险或曰流浪,这两部分的分量大致相当。第一部分为在一家家店铺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间应该是1900至1910年代。小费迪南家境不太好,父亲奥古斯特在火灾保险公司当职员,性格乖戾;母亲克莱芒丝是做花边刺绣服饰买卖的。小小年纪的费迪南尝遍了生活的艰辛,只有外祖母卡洛琳娜能给他些许保护和温暖,但不久,老太太就因严冬里受寒,患了肺炎死去。费迪南学习不好,但误打误撞地得到了小学文凭;他早早地就当了学徒,但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成,在哪一家店里都干不长久,不是被诬偷东西,就是笨手笨脚地损坏了商品。总之,费迪南的学徒生活,是一连串的可泣可叹的挫折,一片毫无希望的混沌。

极度失望的父母把费迪南送去英国学习英语。但到了英国的明纬学院,他放任自流,乐得被人视为“白痴”,当成捣蛋鬼,他抗拒英语学习,好长时间都不会用英语跟人交流。无论校长夫人诺拉·麦瑞文太太如何努力,他都没有什么进步,这让她很绝望。后来,明纬学院再也办不下去了,只剩下了费迪南以及“把什么东西都往嘴巴里塞的疯疯癫癫的小怪物”白痴荣金德等几个学生勉强留在学校里。最后,父母的一封长信催他回家,说是无力再供他在英国学习了。

父亲对费迪南的表现很不满意,总是莫名其妙地使劲揍他,后来,费迪南在一次醉酒后,对父亲的辱骂忍无可忍,起了杀人的念头,后被闻讯赶来的邻居制服,被好心的爱德华舅舅接走。在舅舅的开导、指点和介绍下,费迪南跟随库尔西亚德·佩雷尔进入他的公司也即《热尼特龙》杂志社工作。这是一本关于新发明的杂志,里面消息灵通地登载了所有和新发明有关的事情以及发明人所关心的东西。

接着,小说进入第二部分,它以详尽的细节,几乎把剩下的一半篇幅都用来讲述费迪南在科普杂志《热尼特龙》中的一系列历险,着重讲述了费迪南跟随着怪物一般的老板在《热尼特龙》度过的两年工作和生活时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仅仅经过两个月在《热尼特龙》的试用期,费迪南便彻底弄明白了,他的老板库尔西亚·德·佩雷尔虽是个知识渊博的主编、孜孜不倦的科技发明人,却根本就没有好好地把心思用在编辑业务上,而是一门心思地赌赛马。每周,都是小孩子费迪南在忙活着杂志社的杂事:要去取所有的校样,打字稿,铅板和雕版。还要喂食做宣传活动用的那些鸽子,做其他许许多多的杂事破事,整天忙得团团转,怎么也停不下来……

后来,《热尼特龙》杂志濒临破产,老板偷出老婆的当票来兑钱还债。无奈之下,费迪南甚至把那些放飞用的鸽子装进笼子,系上石头,扔进塞纳河淹死,因为没有钱买谷物来喂它们。眼看山穷水尽,不料柳暗花明,一个“神秘的”神甫富乐利出了一大笔钱,想通过杂志来征集某种“潜水钟”的设计,以用来探险,在大海深处寻宝,打捞两千多年前在波斯湾沉没的某艘名叫萨尔·奥辛普特号轮船上的财宝。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后,人们发现,那个神甫是个骗子,继“永动机”之后,杂志社的“潜水钟海底寻宝”也就彻底泡汤了。不几日,杂志社的办公室被那些狂怒的受骗订户砸烂,垮塌成了碎片。

巴黎待不下去了,费迪南跟随德·佩雷尔夫妇来到庇卡底地区的一个贫瘠的乡村,开始种土豆,实验如何用“地球电磁波”使粮食高产,实现某种“农业革命”。但土豆栽种最终归于彻底失败,收获的是长满了蛆虫的烂土豆,根本无法食用。但不死心的库尔西亚还在自我安慰,说那些土豆饱含了“氧化铝铁水合物”,可以做肥料,最好的钾肥!但是,很快地,绝望中的库尔西亚终于开枪自杀了。

几经周折,费迪南回到巴黎的舅舅家。舅舅爱德华希望他留下来在自己的车行里干活,不要再心血来潮地东奔西走,不要再变成库尔西亚那样的不负责任的人。但费迪南表示,他想去当兵……

 

 

 

《死缓》的主题就是流浪和成长。

塞利纳在他的前一部巨著《茫茫黑夜漫游》中,叙述了主人公巴尔达缪在全世界的流浪,从巴黎及巴黎郊区到非洲,再从非洲到美国,最后又回到法国,回到巴黎和巴黎郊区,五洲四海都游历到了。而《死缓》流浪的范围则小多了,几乎局限于巴黎的近郊和远郊,最多不过跨海去英国转了一圈。《茫茫黑夜漫游》写了战争和成年生活,而《死缓》则是童年和少年生活。

但假如我们注意到,《死缓》讲述的实际上可看作《茫茫黑夜漫游》故事之前的故事,那么,问题就简单多了。费迪南 “成长为巴尔达缪”之后,《死缓》与《茫茫黑夜漫游》也就衔接上了。

从文学史中,我们知道,塞利纳最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曾打算把主人公的生活分作三个时间段来写,为“童年、战争和伦敦”。但最后,长达六百多页的《死缓》一书所写的只是费迪南的少年时代。服役当兵的那一段留给了《打仗》,而伦敦生活则留给了《基饶尔的那一帮》。

如果说,《茫茫黑夜漫游》是现代意义上的《奥德赛》,是20世纪流浪汉小说的杰作;那么,我们可以说,《死缓》是现代意义上的都市游荡小说,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一比。而且,《死缓》中的渡海去英国,以及在英国上学的经历故事,似乎可以看成为对《茫茫黑夜漫游》中漫游世界大量情节的某种呼应,也是对荷马史诗《奥德赛》的某种心灵回响。其都市游荡的特点,令人联想到文学史上的一系列流浪汉小说和成长小说,如西班牙的《小癞子》,当然还有法国的,如18世纪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伏尔泰的《老实人》、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等等。

 

另一方面,《死缓》作为成长小说,讲的是少年费迪南在充满丑与恶的社会中懵懵懂懂而又艰难的成长,用小说中的话来说,这样的“成长就是一场混账透顶的恶作剧”。

小小年纪的费迪南,在十来岁到十几岁时就通过双眼观察社会;在发现社会上的种种丑恶的同时,他也在渐渐成长。小说得以在记录主人公成长的过程中,也描绘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所谓“美丽时代”期间的社会怪相。而反过来,在主人公费迪南的流浪和成长中,读者也随着他的观察和思索,见证了当时法国社会的千百种面貌。

由此,我们当然可以说,《死缓》不仅是一部流浪小说,一部成长小说,也是一部透过孩子的眼睛观察到的,并通过他的嘴说出来的“社会小说”。

这里反映出的社会,与巴尔扎克用现实主义笔触写出的社会有些不同,它无论从表层,还是从深度,都多了一些荒谬、怪诞。但这种从荒诞不经中透露出的对社会的透彻批评,与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为读者,我们在书中看到:费迪南在成长的道路上几乎总是受到负面(负能量)的影响和引导。

我们看到:一个叫布雷童泰的有钱人跟人赌钱,最终把自家在诺曼底的那座城堡和宅邸输了个一干二净。让人看得目瞪口呆,但真正让主人公费迪南一家人担心的却还是怕自己家借出去的那张“路易十五”风格的唯一的真品圆桌子回不了家。

我们又看到:费迪南在贝罗普布行白白干了几个月,就被主人家开了,辞退回家。主人公心里很明白,也很担心,因为他知道:“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成百上千的悲惨的失业者跟流浪汉几乎没什么分别……他们不能好好保护自己”。

我们还看到:在金银首饰行干活时,费迪南好不容易从一个东方学者那里揽到一笔“大”生意,打造一个金子雕镂的佛像当作领带夹。历经不少周折做成后,费迪南却不料被老板娘设下美人计诱骗上了床,等到一番快活之后,他才发现,随身带的那件宝贝早已不翼而飞。

我们还看到:费迪南工作和住宿的地方附近有不少的站街女,他常常帮她们望风来躲避警察的抓捕。由此他跟她们很熟悉,也常常借助近水楼台跟她们“干好事”,当然,更有趣的是听她们讲一些好笑的故事,尤其是那位维奥莱特。

我们还看到:从一开始进入《热尼特龙》杂志社后,费迪南就知道,老板的心思没怎么放在杂志上,而是偷偷地玩赌马,还总因为赌马而输钱,而且越赌越输,而为了遮掩他的赌马行径,便对他人大撒其谎,一个谎话套着一个谎话地拼命圆谎:“他尽跟我瞎说八道,到了半夜三更这些骗人的鬼话还在我脑子里翻江倒海。”

我们还看到:在老板库尔西亚和其他一些人的影响下,费迪南身上的恶的苗头得到了栽培。除了《热尼特龙》杂志的杂事,费迪南还要忙着帮老板做气球升空的打下手,这是杂志为了推销而作的辅助性的宣传活动,每次都会让费迪南跑前跑后地累得个贼死。当然举办气球升空活动时,费迪南也会捞点油水,“从来都不会超过四五块钱……可是,对我来说,这点零花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们还看到:渐渐地,一点一滴地,老板跟他透露的阴暗秘密也多了起来,每天都会多挤出一点,最后把最开始经商的全部细节都跟他说了。“有些事情太离奇了!一些阴谋诡计足以让人把命都送掉。”

我们还看到:到最后,费迪南对坑蒙拐骗等一切下流邪恶的勾当全都习以为常了。《热尼特龙》破产后,他随同德·佩雷尔夫妇来到乡下,他们又借口“农业实验”需要人手,连蒙带骗地招来了十几个孩子,但这些孩子除了干些农活,主要就是去市镇农庄偷东西,靠偷东西填饱肚子。当然,他们也时不时地被警察发现并抓住。检察官都已经掌握了足够的可以把他们关二十年苦役犯监狱的证据:“诱拐儿童!……放荡成性!……不劳而获!……违法赌博!……偷税漏税!……有伤风化……入室盗窃!……坑蒙拐骗!……夜里打家劫舍!……窝藏未成年人!……最后还有品行不端……反正无所不有!”

最终,我们在小说中还看到:“美丽时代”的整个社会有一种对科技进步的崇拜,这一点表现得十分明显。万国博览会、探空气球、汽车工业、地铁工程、多功能活房子、永动机、电磁波、光波探测器等的描写均为明证。但同时,社会上许许多多的小人物、小老百姓根本就无法适应这一世纪的科技进步。以埃菲尔铁塔为象征的时代进步,让那些小人物疲于应付,疲于奔命。他们总是生活在一种赊欠的经济境况中,小说的题目“死缓”实际上很象征地表现这种生活境况。活着,当然不是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也并非简简单单地度日子,而是赊账购买的死亡。

 

小说中最令人难忘的那些人物,大多为社会生活的失败者,现代科技的不适应者,如那位疯疯癫癫的神秘神甫富乐利、英国校长麦瑞文先生,当然也不能忘记费迪南的父母,尤其还有那位最爱科学发明的库尔西亚·德·佩雷尔,当然还包括他的妻子。书中,库尔西亚的形象的确十分生动,是个怪诞的万事通,粗鲁万分的天才,而他的下场也是最悲剧性的:他把枪口伸进自己的口腔,扣动扳机,把自己的脑袋打了个稀巴烂。据史书记载,库尔西亚这一人物的原型是塞利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遇识的一个叫亨利·德·格拉菲尼的人。

小说的唯一的正面人物,应该是不时为费迪南提供物质帮助、提供生活建议的舅舅爱德华。令人意味深长的是,小说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费迪南对舅舅说的:前半部分的末尾,几乎走投无路费迪南对舅舅给他的雪中送炭般的指点说了一句“好的,舅舅。”而小说的后半部分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去意已定的费迪南对舅舅说的一个否定句:“不,舅舅。”很显然,在小说故事情节的关键转折点上,舅舅爱德华始终是少年费迪南人生道路的指路人,但费迪南长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要去当兵了。

就这样,我们看到:主人公要从少年走向青年,费迪南要变成巴尔达缪,《死缓》要接上《茫茫黑夜漫游》。

 

 

《死缓》的写作手法很有特色,简单说来就是讽刺批评和黑色幽默。

在《死缓》中,塞利纳似乎根本就不受什么传统写作规则的束缚,无论什么,只要灵感一到,他都任意地信手写来。哪怕写得再天花乱坠,再凌乱无序,再无逻辑,他都不管不顾地一直写下去。也正因为如此,小说对社会的揭露,对现实的批评是如此的淋漓尽致,让人读了直呼痛快,当然,这恐怕也会让许多读者稍稍忘记作品中时不时地表现出的令人别扭、尴尬、迷惘、疑惑的绝望、背德、疯狂和情色。

在小说中,有时候我们会读到一种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描述,叙述人以貌似无动于衷的口吻,冷静地叙述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一切,无论事情多么的悲惨、多么的荒诞,他都娓娓道来,好像不掺杂一丝的个人情绪。这种冷幽默或曰黑色幽默,这种似是而非的假客观,跟后来存在主义文学中的加缪和新小说中的罗伯-格里耶似乎有一拼。

小说中对有些可怖场面的描写,尤其是会引起某些读者感官不适的血腥场面的描写,冷静得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无疑与作者的医生经历有密切关联。小说前后写到了好几个人物的死亡;先是贝朗热夫人的死,接着就是外婆卡洛琳娜的死,后来还有英国学校校长夫人诺拉·麦瑞文投水自尽和库尔西亚的开枪自杀。写得都很上心,很费笔墨,有些情境的还充满了丰富的情感:纳闷、迷惘、彷徨、恐惧、伤感、绝望……而小说对尸体的描写也是很“自然主义”的,完全不顾及是不是会引起读者的感官反应、生理刺激。其中最著名的例子当属小说最后部分写到库尔西亚的自杀,等他的夫人和费迪南赶去处理尸体时,读者见识了对那番惨状的一种惊人的却又仔细的描写:“他的脑袋已经彻底开花……他几乎已经没有头颅了……非常干脆!……他手上还攥着那把枪……他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枪的双筒插进了他的嘴巴,从他的整个脑袋中穿过……像铁杆一样穿过那血肉模糊的一堆……所有的肉都碎成了肉泥……肉片、肉酱……大团的血块,大撮的头发……眼珠子已经没有了……已经蹦出来了……他的鼻子像是兜底翻了出来……他的脸只剩一个洞了……洞边全是黏糊糊的东西……或者说像一个凝固的血球……中间塞了一大堆肉酱……”

叙述者总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说着,冷静地转述一些情节,反倒让急于了解故事的读者情不自禁地显出了他们的“迫不及待”。这种冷漠的描写,我们可以从加缪的《局外人》中找到,从萨特的《恶心》中找到,也可以从格诺的《扎西在地铁》中以及众多其他的后来作品中找到。塞利纳的如此写作,对后世显然是有影响的。

小说中也写到了梦幻和谵妄,例如,费迪南跟米海伊在森林中的故事,后来发展成为一场梦魇,一旦入魔,便疯狂不已。但最著名的例子,还是主人公费迪南发病后似梦非梦地看到的幻境:所谓的“女巨人”在巴黎的游走,费迪南在梦幻中看到“女巨人”带领了一大群人在都城中暴走狂奔,把巴黎搅了个天翻地覆:“我们被女巨人衬裙的洪流席卷而去……我们挤做一团,我们气喘吁吁,我们完全匍匐在地……进门的时候,我们的女巨人弯下了身子。这下子也许全完了吧?……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塞纳河底下?鲨鱼是不是已经过来向我们要钱了?……嗯?不交钱就进到一个地方,这种事情是不容许发生的,不是吗?……这时我惊叫起来,叫声如此尖锐,如此刺耳,把女巨人搞得惊慌失措!她突然撩起裙子的所有镶边……她的裤子……撩到了比她的头还要高的位置……直达云霄……一时间狂风暴雨大作,凛冽的寒风从下面涌进来,冻得我们哇哇直叫……我们被冻结在河堤上,瑟瑟发抖,无人理会,陷入绝望。女巨人从路堤和三艘驳船之间飞走了!……廊巷里的所有邻居一个个脸色惨白,我一个人都认不出来了……她骗了所有的人!女巨人带着无尽的赃物飞走了……万博会不复存在!……早就结束了!……我们已经听见狼群在王后林荫大道上的嗥叫……”这一番幻境的描绘,不由得让人们想到当年的钱拉·德·奈瓦尔疯狂中写下的《奥蕾莉亚》的片断。

小说中大量的段落是主人公费迪南他和他的老板之间的对话。这些对话围绕着他们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以及他们所采取的活命策略而展开。其中不乏种种的胡说八道、信口开河,狡黠的诡辩。老板的厚颜无耻、与费迪南的勤勤恳恳恰为鲜明对照。很多时候,不是老板在支撑着那份杂志《热尼特龙》,反倒是费迪南在苦撑危局,老板库尔西亚与学徒费迪南两个人的性格对比,明显地衬托出了少年郎费迪南在恶的社会中生活的艰辛,还有精神成长方面的艰难。阅读《死缓》,总叫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十八世纪的狄德罗,想到他笔下能说会道却又极其无赖的拉摩的侄儿,还有机警幽默大智若愚的宿命论者雅克。

小说对性欲、性幻想、性暴力的描写也比前一部《茫茫黑夜漫游》要更明显和更直露。秘鲁文学大家巴尔加斯·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就这样谈到《死缓》中的性和暴力描写:“它们那肮脏下流和古怪离奇的倾诉令人心醉神迷。”这些描写,读者自可看到,自会“心醉神迷”,我就不在这里多费笔墨了。

小说中还有对呕吐与恶心的大量描写,例如主人公费迪南发高烧时,还有他坐海轮渡海晕船时,以及最后决定要去当兵时,都是恶心感和呕吐状最直接、最逼真、最重复的描写之处。我们读到:“我开始恶心了……我开始呕吐了……我甚至拼命地使劲让自己吐出来……让我轻松了许多……我把什么都呕出来了……我又开始打哆嗦……我的手脚抖得那么厉害,把自己都弄糊涂了……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我把通心粉也吐出来了……我重新开始,这对我有很大好处。就好像一切都要过去了一样……方石板地面上到处都是我的呕吐物,我把能吐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我在挛缩中挤压着……我把腰弯折着想吐出更多的东西,然后是粘液,然后是泡沫……黏糊糊地流淌着……一直流向门下面……我一个礼拜前吃下的那些劣质菜肴通通都被我吐出来了,而且上吐下泻……我不想叫人开门放我出去……我一直爬到立在壁炉旁边的那个水桶旁边……我拉在里面……然后我站不稳了……我感到天旋地转……我再次瘫倒在地,我拉了一地……我水泻……像是泛滥成灾的果酱……”这样的恶心感,写得几乎绝了,跟萨特笔下《恶心》中的罗冈丹绝对有一拼。

从小说中,我们大约能看出作者塞利纳对小说艺术的某种革新,他在作品中大大地取消了对人与物的描绘,而代之以一种节奏分明、有缓有急、举重若轻的回顾性的谈话调子。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塞利纳早于阿兰·罗伯-格里耶进行了某种“新小说”的试验,并取得了经验。

 

 

《死缓》使用的小说语言,是一种大众的法语,大致上相当巴黎以及巴黎郊区穷苦大众阶层的日常用语,跟典雅与高贵毫无半点关系。但这一语言仍然具有相当的文学性。它在大众日常用语的基础上,得到了作者的加工和提炼,而变成为一种充满鲜活色彩的文学语汇。我们注意到,大量的未完成过去时(表示跟目前有对应,有关联)代替了以往小说中最爱使用的简单过去时(表示历史性的过去)。另外,这种语言的一大特点,便是口语化,而口语中又充斥了粗俗的俚语、脏话,不由得让人回想起16世纪的语言文学大师拉伯雷的《巨人传》。

《死缓》一书的写作中,让我最为惊讶的,是如此众多的省略号的系统运用。根据我自己的统计,长达五十余万字的整部小说中,省略号就达近两万个之多,换句话说,几乎每一行里都有一处六个点“……”(这里说的汉语译本,原著中则是法语标点符号的三个点)。这大概可以说明作家写作《死缓》时的风格之一:思维的跳跃,意识的间歇,调子的转换,叙述的多变,气息的调整,句法的重置……

据说,原文中的省略号,是作者塞利纳写作中最自鸣得意的地方,他用三个点表示说话的停顿,以及词语的省略,在对话中,在叙述中,在一切场合中,到处都使用。一开始有很多人不理解,提出批评,甚至责难。塞利纳对此十分恼火,专门做了解释,把“三点”比作音乐中的休止符,比作铁轨上的枕木,因为轨道缺少枕木,火车就无法正常运行。

 

小说的最终名字叫《死缓》(Mort à crédit),但一开始作者用的是《轻柔》(Tout doucement,或可译为《慢慢来》),此后又想改为《死亡歌谣》(Chanson morte)。书名Mort à crédit不好译,国内文学史或者简介中有翻译成“缓期死亡”、“延期死亡”、“慢性死亡”、“催命”或“赊欠的死亡”等,译者金龙格先生这里译为“死缓”,用“死”对应“mort”,“缓”对应“à crédit”。他的理解是,“书的开篇就引用了《监狱之歌》里的歌词,暗示书中人物所过的日子跟在监狱里没什么分别。这些人物一个接一个死亡,苟活的那些人苦苦挣扎也逃脱不了必死的命运,就好比一个个都被判处了死刑,只是缓期执行罢了,而死神则是死刑的执行者”。我想,这大致也算呼应了作者的悲观论调:人生的旅程最终不过是死亡,这种死亡有一定的延缓期,但却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

 

 

 

2015年7月9日初稿,

11日二稿,15日再改于北京蒲黄榆寓中

9月24日

改定于厦门大学进贤楼公寓

 

作者: [法]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 
出版社: 漓江出版社
原作名: Mort à crédit
译者: 金龙格 
出版年: 2016-1
页数: 706
定价: 6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拾珍铺子
ISBN: 9787540776855
 

我在厦大:厦大散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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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大散记(之一)

 

余中先

 














四季花开花落。 

在厦大,四季如春。人们总是说;春天般的温暖,夏天一样的火热,秋风扫落叶,严冬最冷酷。但在厦大,春天倒是温暖,夏天却总湿热。没有强劲的秋风,遍扫落叶一片。冬天却也不冷,总见树叶绿绿,依然有花开花落。

二三月份,炮仗花就开了,凌云区那边的山墙上,黄花怒放,那叫一个蓬蓬勃勃,轰轰烈烈;三四月份,龙牙花也竞相开放,红辣椒一般的鲜艳,在树枝的顶端成一簇一簇,想象为龙的牙齿也很有道理;四五月份,最好看的是木棉花,花瓣比拳头还大,掉落下来打在身上也有些疼痛呢。

常年能见三角梅。另外一些原本不知道的花草,如红花羊蹄甲、红叶石楠,也慢慢地熟悉了。

小动物 

相对而言,动物与人在厦门相处得比较和睦。每天早上,是鸟儿的叫声把我们唤醒,从天蒙蒙亮到天光大亮,其间有各种鸟儿的各种鸣啭,悦耳,不惊人,让人醒来时心情舒畅。

老鼠过街,猫儿流浪,也是常见的现象。尤其是领蕴餐厅上坡路的边上,猫儿鼠儿总是很多,倒也从未见到猫儿捉老鼠,想来它们是和平共处的吧。

一日,听闻窗前有咚咚咚的响声,抬眼一看,是一对松鼠在树上做爱。那声响,不说是惊天动地,也可说是动地惊天,实在让我大为惊讶、

黑天鹅是芙蓉湖的骄傲,成天三五成群地在湖面上游荡,游人来了也不怕,玩去着脖子让游人照相。似有一只老天鹅,总是落单的,想必是年老色衰,或者说不定精神受过创伤,性情孤单。

夏日里,蚊子也多,为对付它们,室内需要电蚊香,或者挂蚊帐。

五月某日晚上,天降大雨,在室内只听得有虫子噼里啪啦地往窗户上飞,探头望窗外,之间有一团团的飞虫在路灯的光晕中横冲直撞。翌日早上打开窗户一看,窗台上一大片虫子翅膀的残片,薄如透纸,一叶一叶又一叶,应该某种飞蛾的残留吧。







 校园是个旅游点

 每天都有人在校门口排队,是游客,在规定的时间里,凭证件进入校园,当然,是免费的。学生老师则凭证件自由出入,家属也自由专门的出入证。

平时学生上课期间,校门不对外开。到了中午下课时间,也即不到十二点,会放入一大批游客,晚上五点后,也允许游客进入,但总量有所控制。周末则是自由进出。

每当中午,或者傍晚,或者周末,或者节假日,校园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是游客,除了人,最多的东西是照相机和手机,手机往往武装有自拍杆。

南普陀寺就在学校隔壁。不时会有和尚进入校园。他们往往一身土黄色的袈裟,偶尔也有青衣青裤的,天气再热也穿戴齐整,不会袒胸露背。长袖长衣摆,随风起舞,也是蛮好看的。他们的脚上往往穿一风凉的僧鞋,有搭襻,有袜子,不露脚趾。

哦,间或也有尼姑,不过比较少见,她们往往不说话,即便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她们的袈裟大都是青灰色的。

和尚与大学生,同路而行,确是厦大校园的一道风景。

花伞

女学生走在厦大,往往会带一把伞。晴天遮太阳,雨天挡雨。

但有时,某女生从小路上走来,毫不顾及对面行人。人未到,伞先来,让人不得不躲避,闪开一步,或举手抵一下伞尖。打伞者对此恐怕毫无意识。

 








课堂

囊萤楼离校门最近,第一学期,我上课的教室111,又是最靠近西村的群贤校门。在此上课,最富有象征意义:进厦大教书育人!

第二学期,我的课换在了集美楼的一间老教室。集美楼和同安楼,教室老式,没有空调,夏日里靠老式的电扇送风送凉,在里面有课,也是别有一番滋味。门外就是廊道,遮风挡雨的,不时有游人走过。偶尔,游人中有聊天的,有打手机的,有拍照的,有嬉笑的,全然不顾告示牌上的警告。我在课堂中会探出脑袋,冲外面走廊“嘘!”一声,让那些噪音消于无形。

写于2016年3月底,厦大95周年校庆前夕


 

法国小说《逆流》(若利斯·卡尔·于斯曼作品)终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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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从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编辑那里得到了小说《逆流》的样书。我翻译的法国小说《逆流》终于出版了。

记得翻译工作开始于2009年,2011年交稿给出版社,我忙碌了两年多。他们编辑了四年多,比我的翻译时间还长。可见这本书的“难产”。

见作品终于诞生(不管是顺产还是难产),我还是很高兴。在于发一下我自己为它写的中译本序言:


(《逆流》中译本封面)


(作者肖像)

(作家漫画肖像)

(作者于斯曼出生的那栋房子:巴黎Suger街的9号:)

(作者故居:Saint Placide街31号)



(小说《逆流》手稿)

(作者为写《逆流》写的俚语资料卡片)

(作者墓:蒙帕纳斯墓地第二墓区,墓碑石上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形状的凸雕)


 

《逆流》中译本序言

记得,那是十多年前(但已被人们普遍称为“上世纪90年代”了),当我首次把法国人的《理想藏书》翻译过来后,国内有读书人对照了其中所选法国文学的篇目,发现有那么几篇还没有中译本,它们是阿尔贝·柯恩的《主的美女》、于斯曼的《逆流》、福楼拜的《布瓦尔和佩居谢》,等等。于是,他们带着满腔的期望一再呼吁,中国的法语文学翻译和出版人,应该赶紧把这几篇小说译介过来。

一本有文学价值的小说,迟迟没有翻译过来,其原因大致可以猜想。是作品太难了,不太好翻译?还是作品不太不合国人的口味,或者说不太合国情?是作者“反动”、“消极”,还是反华、仇华?再不然,就是题材不合适?为色情、暴力,怕出版上通不过?

实际上,《逆流》跟反动、暴力统统不沾边,至于色情,也只局限于幽默含蓄地描绘,不属于挑逗性欲的porno。要硬说它有什么趣味上的毛病,恐怕只有一点:“颓废”。

那么,于斯曼的《逆流》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颓废”呢?这个问题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首先,我们恐怕得认识一下这位于斯曼。

 

*

 

其实,《逆流》的作者若利斯·卡尔·于斯曼(Joris Karl Huysmans,1848-1907)真正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早期参与了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活动,以一篇小说《背包在肩》而成为“梅塘集团”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同为该集团的成员,除了左拉、于斯曼,还有莫泊桑、阿莱克西、塞阿尔和埃尼克。而代表自然主义“宣言”的短篇小说集,除了于斯曼的《背包在肩》,还有更著名的左拉的《磨坊之役》和莫泊桑的《羊脂球》

不过,自然主义流派的好景不长。后来,于斯曼因为小说美学的趣味、诗学倾向的追求、宗教观念上的观点与左拉相抵牾,逐渐离开了自然主义流派。

于斯曼发表的小说作品,除这一部最重要也最有名的《逆流》(1884)之外,还有《玛特,一个妓女的故事》(1876)、《瓦达尔姐妹》(1879)、《同居》(1881)、《顺流》(1882)、《那边》(1891)、《路上》(1895)、《大教堂》(1898)、《居士》(1903)等,被后人认为是19世纪后期法国文学中某种从现实、科学的潮流走向象征、神秘倾向的代表,受到后来一些现代主义文学理论家的推崇。他的艺术评论集有《现代艺术》(1883)、《某些画家》等,对当时还尚未成名的塞尚、德加、瑟拉等印象派画家大加赞赏。

在于斯曼的前期小说作品中,《玛特,一个妓女的故事》以写实的笔法描述了当时法国合法妓院中的情景;《瓦达尔姐妹》则讲述了在巴黎一家书籍装帧工厂中工作的工人两姐妹的故事。《同居》讲述了小说家安德烈·雅扬的生活,他婚后发现妻子贝妲不贞,便离开她而前后与一个叫布兰雪的高级妓女和一个叫雅娜的女工同居。《顺流》讲述了一个受蹂躏的巴黎小书记员让·弗朗丁的故事,他始终在寻找精神的幸福和物质的舒适,却屡屡遭受挫折。以上作品,都因其高度写实的风格、直接描绘社会的主题,而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到了于斯曼的写作后期,即以《逆流》一书为标志而告别自然主义流派之后,他的主题和风格大大地改变了。《那边》讲一个平庸的巴黎作家杜塔尔对法国历史上被认定为罪人的吉尔·德·雷斯展开了调查研究,这些研究引起了尚特露弗夫人的极度兴趣,她不久就投入了杜塔尔的怀抱,两人从此进入了撒旦的世界中。这部作品通过主人公的口,宣告自然主义已走进死胡同,而只有神秘主义才有出路。在于斯曼皈依宗教期间发表的三部小说《路上》《大教堂》《居士》中,作者讲述了自己的宗教生活体验,这些作品明显影响了后来一些法国作家的宗教信仰,如布尔热、贝矶、克洛代尔甚至莫里亚克等人。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于斯曼在1903年担任了龚古尔文学院的第一任主席,主持评选一年一度出龚古尔文学奖。

 

*

 

《逆流》(A rebours, 1884)是于斯曼最主要的作品,也是法国小说史上一部毋庸置疑的杰作。一方面,是于斯曼成就了《逆流》,而另一方面,更应该说,是《逆流》这部非凡的作品成就了于斯曼。

小说一开始写到,主人公贵族后代德塞森特厌倦了早年在巴黎的放荡生活,并且跟都市的资产阶级时尚文化格格不入,便幽居到离巴黎稍稍有些距离但又交通便利的郊区乡下,在丰特奈玫瑰镇买下一所宅子,去那里过着一种被当时和后来的一些人认为是“颓废主义”的生活。

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德塞森特在乡下隐居期间的日常生活,它从头到尾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只是杂乱地、随心所欲地、充满细节真实地描写家里家外的各种事物,以及主人公看到这些事物时心中的种种联想。而这些联想,分别涉及到自然现象、社会生活、艺术现象、私人生活的各个方面,体现出了作者对当时的时尚文化、传统的文明、各种艺术的发展情况、各种风俗习惯的演进所做的个性化的价值评判,颇有一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味道。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本小说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文化百科全书来阅读。

《逆流》全书一共十六章。每一章各涉及一个话题。

作为楔子的“说明”一章,追述了德塞森特的祖上家谱,以及他幽居之前形骸放浪的往昔生活,说明主人公德塞森特的没落贵族血统,从这一点描写中,依稀还能看出左拉倡导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些微影响。

从第一章到第三章,分别写德塞森特乡间新居房屋的布局构造、家中的家具摆设、书房的藏书分类,其中关于颓废文学藏书的那一章即第三章,作者以大量的篇幅列举了有关的作家和作品名称,显然有些掉书袋的意味。

第四章详细描绘了一只作为装饰品浑身缀满了珠宝的乌龟的命运,德塞森特如何把它买下,又如何请人为它的甲壳点缀珠宝,镀上一层金,最后,它又是如何默默地死于珠光宝气之中。其间,还穿插对各种各样的利口酒的音乐调性作了极富想象力的比较。

第五章中,作者用文字描绘了德塞森特家中收藏的莫罗、吕肯、伯莱斯丁、勒东、泰奥科普利等几位画家的绘画作品,以及与一种隐士生活相适应的房间布置和家具配备。

第六章,分别涉及德塞森特对两位朋友的回忆,一个是婚后陷入夫妻共同生活之不幸中的戴古朗德;一是在他的教唆下开始学会嫖娼酗酒的十六岁顽童奥古斯特。

第九章,是德塞森特对自己恋爱经历(一个身材健美的杂技女演员尤拉妮娅小姐、一个会腹语术的女子,以及一段同性恋)的回顾和思考。

第七、第八、第十章,分别涉及到宗教信仰与渎圣、花卉与噩梦、香水与气味,从中可见作者在这些方面的丰厚学识和怪异趣味。

而第十一章,则描述了一次本来计划得很确切周密,但到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伦敦之旅,同时穿插着漫谈了英国的小说和绘画。一开始德塞森特突发奇想,要去伦敦,便立即命令仆人整理行装,冒着大雨,坐火车从丰特奈玫瑰镇赶往巴黎,在巴黎坐了马车,吃了饭,喝了酒,就在火车站门口准备登上前往伦敦的列车之前,他断然决定放弃此行。这次未遂的英伦之行,颇有些中国古代文人故事中“王徽之雪后月夜赴剡溪访戴逵”的味道。

从第十二到第十五章,分别以非宗教类藏书、病痛不适与卖淫业、当代文学、音乐等为主题。其中的第十四章,专门论及法国当时的文学,尤其是后来被认为是“颓废派”的那些诗人,表达了作者的文学观念,实际上也可看作是对小说第三章“古罗马颓废文学”的一个简明的补充说明。

最终,第十六章,德塞森在丰特奈玫瑰镇的隐居生活以失败告终,他的健康也每况愈下,在医生的劝告下,他决定摆脱这隐修饰一般的孤独生活,重返金钱占统治地位的巴黎,回到世俗的公共生活中去。

十六个章节,对应十六个以上的话题,于斯曼就这样借德塞森特之口,浓墨重彩、不厌其烦地描述隐居生活中的种种感官享受,种种奇异趣味;另外还大发议论,滔滔不绝,将自己不俗的见解一吐为快。

 

*

 

这样的写法,以精致、细腻为特点,以感官的愉悦为目的,在以往的小说中似乎并不多见,故意为之的仿佛就只有于斯曼一个人。可以说,于斯曼是用十六章的离题话,描写了一个隐居的文人德塞森特所经历的物质生活和精神遐想。用作者自己后来的话来说,这部作品的“每个章节都变成了一种特殊风味的酱汁,一种不同艺术的升华;它浓缩成宝石、香精、花卉、宗教与世俗文学、非宗教音乐和素歌的一种‘精华’”[①]

说是“精华”也好,或者“百科全书”也好,都是一个意思。《逆流》以其特殊的笔触关注到了人物的物质与精神生活的各方面,让“颓废”存在于生活诸方面。

小说第五章中关于画家古斯塔夫·莫罗的那幅《莎乐美在希律面前跳舞》的描写,是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之一,它充分体现出主人公所追求的颓废生活的审美趣味。小说花费了大量笔墨,仔细描绘了这幅画的画面,以及绘画本身带给人们的感官享受。在此,我们仅只引用其中关于莎乐美形象的那几段:

 

在熏香的邪恶气味中,在这一教堂的热烈氛围中,莎乐美伸展左臂,做出一个下命令的姿势,右臂则弯曲,举着一朵大荷花,举到脸孔的高度,还踮起脚尖,按照一个蹲在侧旁的女子拨弦弹琴的节拍,徐徐前行。

她表情安详,肃穆,几乎可称为崇高,开始跳起应能唤醒老希律王昏钝感觉的淫荡之舞来;她的胸脯波动起伏,随着旋转不止的项链的摩擦,乳尖很快尖尖地挺立;一颗颗钻石紧贴在她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亮;她的手镯,她的腰带,她的戒指,喷发出点点星火;她鲜艳的衣裙上,镶有珍珠,嵌有银片,缀有黄金,披金挂银的护胸甲上,每一个小网眼上都是一粒宝石,它们如火燃烧,蛇形的火焰彼此交错,在暗色的肌肤上,在玫瑰茶色的皮肤上躜动,宛如一些灿烂辉煌的昆虫,带了耀眼夺目的鞘翅,胭脂红的纹路,霞光黄的斑点,钢蓝的杂色,孔雀绿的条脉。

 

可与之媲美的还有作者对莫罗另一幅叫《显灵》的水彩画的描述,于斯曼借德塞森特的眼睛,看到那个舞女的妖艳和热辣:

 

她几乎全身赤裸;舞到炙热时,裙纱已全乱,锦缎早坠地;她身上只剩金银和珠宝饰物;一段护带紧紧围在脖子上,像是一根腰带围在腰上;而一颗精致的宝珠,就像一个美妙的搭扣,投射出一道道闪光,照在她两个乳房间的道沟上;更低处,在两胯,系有一条带子,遮住了大腿的上部,那里垂晃着一个硕大的水晶坠子,从中流泻出一条红宝石和祖母绿的小河;最后,赤裸的身体上,护颈带和腰带之间,是鼓鼓的肚子,肚脐凹进一个洞,很像一枚缟玛瑙雕成的印戳,乳白的,带有指甲盖的玫瑰色。

就在从施洗者脑袋中散发出的热腾腾的光线底下,珍珠宝贝的所有小小表面都在燃烧;宝石有了活力,用闪亮的光线描绘出女人的肉体;一点一点的热火,刺在她的脖子上、小腿上、胳膊上,鲜红如煤火的烈焰,亮紫如煤气的火花,艳蓝如酒精的火苗,洁白如星辰的火光。

 

读着这些文字,我们感觉如在享用一道视觉的盛宴,甚至可说是色情形象的盛宴。而整篇小说中,类似风格的描写段落还有很多,充分体现出于斯曼对“颓废”这一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的极其细致深入的研究和揣摩。

再比如,单单是黑与白,主人公德塞森特也能看出其中的幻觉般的妙处来。如第四章中这样一段“夜里窗前观雪”的描写:

 

下雪了。灯光下,冰之草正在蓝盈盈的窗玻璃后面生长,而霜之花,就像溶化的白糖,在带有小小金色斑点的瓶底状窗玻璃中闪光。

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了沉湎于黑暗中的小房子。

德塞森特想入非非;燃烧的柴火散发出热腾腾的气息,灌满了房子;他把窗户开了一半。

天空像一道高高的黑底银斑纹的帷幔,在他面前升起,黑黑的,夹着几点白斑。

一阵寒风刮过,加剧了漫天雪花的飞舞,一时间里颠倒了颜色的秩序。

天空的纹章帷幔翻转过来,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白鼬皮,银的底纹,白白的,夹着几点黑斑,那是夜的斑点散布在雪花之间。

 

如此精致的描写,恐怕只有于斯曼能捕捉其中的细腻感受了。

 

*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谈一谈“颓废”了。

“颓废”一词,在法语中为“décadence”,本来指古罗马文学中继黄金时代(大致相当于公元前1世纪,以西塞罗、维吉尔、贺拉斯等人的作品为代表)之后的一个“衰微”阶段的文学,即公元1世纪之后的罗马社会。故而“décadence”也可翻译为“衰微”,或为“衰颓”。那个时期的一些罗马作家,如《萨蒂里孔》的作者佩特罗尼乌斯,所写的作品中也没有什么复杂情节和错综的情感纠结,只是用精致华美的语言,尽量细致而客观地描写当时走向没落的罗马社会(尤其是贵族社会)的颓废风俗和享乐生活。

于斯曼正是在古罗马颓废时期的这一类作品中,看到了一种写作的可能性,即以各种各样的文字手段,来穷尽自然、生活、艺术、人为模仿所能给人带来的一切享受。

现在,“颓废”一词,在文学史上,倒反是特指19世纪末期的那些法国诗人,尤其是那些象征派诗人,例如波德莱尔、马拉美、魏尔兰、兰波、科尔比埃、泰拉德、雅里、拉福格等人,当然,还包括同时代英国的晚期唯美派诗人,如王尔德、西蒙斯等。1886年到1889年,法国诗人阿纳托尔·巴茹(Anatole Baju)创办了叫《颓废》的杂志(le Décadent),更是标志着颓废主义作为文学流派的存在。当然,于斯曼的这部《逆流》,一直被文学史家们看作是颓废主义的圣经。

当然,于斯曼在这种颓废的情调、颓废的生活、颓废的趣味之上,加入了他的现代享乐主义,他的神秘主义,他的象征手法,他的宗教情怀……

就这样,以于斯曼等人为代表的颓废派作家,在19世纪末期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文学“逆流”。

 

*

 

于斯曼及其同道喜爱人工仿造更甚于现实,喜爱字词更甚于思想。这是他写作的一大特色,也是颓废派的一大特色。

在《逆流》中,作者借德塞森特之口说,“人为的仿造是人类才华的独特标志”。他甚至声称:“大自然的著名发明中,没有任何一项会是那么微妙,或那么崇高,以至于人类才华无法创造;没有任何一座枫丹白露森林,没有任何一道月光清辉,不能用充满电灯光的布景来制造;没有任何一道飞流瀑布,不能由水利设施来模仿得惟妙惟肖;没有任何一片怪石巉岩,不能用硬纸板来逼真地拼凑;没有任何一朵鲜花,不能由特殊的绸缎和奇妙的彩色纸来与之媲美!”

于斯曼为了说明他的观点,甚至拿“北方铁路线上采用的那两种火车头模式或类型”来比喻不同种类女人的形象,“好好辨别一下自然作品中被认为最精美的那种,其创造物中被公认为具有最独特和最完美的美的那种:女人;难道男人不是,仅仅靠着自己,就制造出了完全抵得上女人的一种活生生的和人造的生命,至少在造型美上是如此?”

在接下来的那两段中,作者沉醉于对两种火车头所作的女性人物的精细描绘中:

 

其一,克兰普统,一个令人赞叹的金发女郎,尖利的嗓音,苗条高挑的身材,束缚在一种闪闪发亮的黄铜胸衣中,恰如母猫柔软而又神经质的展身,一种娇艳和鲜亮的金发女,其异常的优雅令人敬畏,当她绷紧了钢铁的肌肉,挥发出温暖腰身上的汗水,她便启动巨大的玫瑰花窗般的精美轮子,生气勃勃地向前冲锋,位于激流和浪潮之首!

另一个,恩格尔特,一个肤色发暗的巨大的褐发女郎,喊声低沉而沙哑,腰肢短粗,被死死地掐在一件生铁的盔甲中,一个魔鬼般的野兽,冒着披头散发似的黑烟,有六对低矮的轮子;当她稳稳当当、慢慢悠悠地牵动笨重的货物车厢长尾,让大地颤抖不已时,她显现出了何等压倒性的强力啊!

在婀娜多姿的金发美女和丰满壮硕的褐发美女中,肯定再也没有同一类型的纤细苗条和骇人力量;我们可以确定无误地说:人类能够在其自身属性规定的范围内,做得跟他们所相信的上帝一样好。

 

小说第二章中,作者通过对塞纳河上一条驳船上的维捷浴场的描绘,说明了人们是如何“伪造”出了一种海水浴的美好感觉。而在第十章中,则通过香水的制造来说明仿造品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还有一个例子,也很能说明作者对人造的生活氛围的刻意追求,那便是居所中色彩带给居住者的视觉感受。为了让住宅中墙壁、地板、家具的颜色符合一个夜猫子在烛光下的视觉愉悦,主人公德塞森特对色彩的种种变化的可能性做足了研究:

 

在烛光中,蓝色转向了一种假绿色;假如它色调很深,如钴蓝和靛蓝,那么它就变成黑色;假如它很浅,它便变灰;假如它色泽本真,温和,泛着青绿,它便发暗,发冷。[……]

而铁灰色,依然皱眉沉脸,并变得笨重;珠灰色则丢失了其清亮,变形成一种脏白色;褐色沉沉入睡,渐渐冷却;至于深绿色,还有皇室绿和香桃木绿,它们的反应会跟大蓝色一样,并融合在黑色之中;剩下就是更浅的绿色了,例如孔雀绿,以及辰砂色和生漆色,但是,那时候灯光会流放它们的蓝色素,而只监禁它们的黄色素,而这黄色素,只保留下一种虚假的色调,一种混浊的味道。

 

由于种种原因,主人公最终选定的主色调是橙色。

很显然,这一切“人工仿造”的享受给人带来的快感毕竟是有限的,但于斯曼就是要用“字词”使这一有限的享受达到其顶峰。除了色彩方面的视觉享乐,小说中还有多处描写了味觉、触觉、听觉、嗅觉等的感官享乐,其中第四章中对被称作“对嘴管风琴”的利口酒的桶库的描写,则同时体现出听觉上天籁之音和味觉上琼浆玉液的结合。

 

*

 

关于小说《逆流》的重要性,法国书评专家们编著的《理想藏书》是这样评价的:“世纪末纨绔子弟德塞森特的品行与遭际。感觉世界的一次博学的、程序化的探索。小说词汇如香水一般精致细腻。”[②]《理想藏书》竭力推荐《逆流》,把它选为最佳25本“法国小说”之一。

作者于斯曼自己二十年后总结本书时说:“《逆流》之后我所写的所有小说都能在这本书中找到萌芽。确实,它的那些章节只是后来各部作品的端倪。”[③]

《逆流》出版后,立即获得了不少作家的赞誉,这从我们收集在本译本后面的“《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可见一斑。例如,保尔·瓦雷里这样说:“于斯曼是当今天下人里头中跟我的心最合拍的人。我一直在重读《逆流》;这是我的圣经,我的床头书。最近二十年来,再没有比它更有力的作品了。这是创造了一种文风、一种典型,还几乎创造了一种新艺术的罕见杰作之一。德塞森特在自身趣味上是相当的堕落,行为又是相当的神秘,足以诱惑我,我不断地嫉妒他那在精细的孤独中和在精神的魔力中的长久憩息。”[④]而马拉美,他甚至就把《逆流》称为他自己所期盼的“唯一的书”[⑤]

最令后世的文学爱好者津津乐道的是,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在其名著《道林·格雷的画像》中,让主人公道林·格雷成了《逆流》的忠实读者,在此,我们不妨引用一段王尔德借道林·格雷之口对《逆流》的看法:

 

这是一本没有情节的小说,只有一个主人公。一切归结于对一个年轻巴黎人的心理学研究,此人,在十九世纪中叶,把他生命中的精力全都贡献给了对以往时代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思想方式的沉思,他寻求,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自己心中,总结人类精神所曾经历过的各种形态;他喜爱那些被愚人们叫做美德的放弃,只因为它们的人为痕迹本身,同样也喜爱那些仍然被智者叫做罪孽的本能反抗。作品以一种精细雕琢的奇特风格写成,既闪闪发亮,又隐晦曲折,充满了俚语、老派说法、技术名词,以及博学的长篇大论,它们正是法国象征主义者中某些最完美的艺术家的作品的特点。人们从中能找到其奇异怪诞堪比一些兰花的暗喻,还有同样微妙的一套色彩。感官的生命在这里以神秘主义哲学的术语得到了描绘。有时候,人们不再知道,他们读到的到底是一个中世纪圣人的精神自述,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的死气沉沉的忏悔告白。这是一本毒液四溢的书。在它的书页周围,飘荡着一股沉重的熏香,熏得人脑袋生疼。句子的韵律本身,从音乐性上来说充满了节奏和微妙的单调,随着章节的展开,在一个年轻人的精神中,决定了某一种麻木迟钝,一种病态的梦幻,它会剥夺他整个关于太阳下山和阴影匆匆滑过的意识。[⑥]

 

当然也有一些作家对《逆流》很不以为然,例如左拉,他在致作者的信中就说,他已经“闻到愚昧无知的气味了”[⑦]

于斯曼心里很清楚,左拉一定会指责这本书偏离了自然主义道路:“他说我给自然主义带来了可怕的一击,我让流派误入了歧途,我用这样一本小说给自己破釜沉舟地自断了后路,因为不可能用任何一种文学类别来界定在这样一本薄薄的书中一鼓而穷尽的这一文类”,而且,左拉会督促他“把自己束缚在一种风俗研究中”[⑧]

对于自己与左拉之间的美学思想分歧,于斯曼毫不含糊地认定自己的理由:“首先,是我体验到的那种迫切需要,要打开窗户,逃离一个令我窒息的环境;其次,是强烈的欲望,要打破偏见,打破小说的界限,让艺术、科学、历史进入小说,总之,一句话,只把这种形式用来作一个框框,让更严肃的内容进入其中。”[⑨]他对自然主义非常失望:“这一流派,本应对把真实人物定位于确切的环境中作出令人难忘的贡献,却落得一个反复唠叨、原地踏步的下场。”他认为,自然主义的追随者会“走进一条死胡同”,“撞在一堵死墙上”[⑩]

左拉作为自然主义的旗手,当然要坚持自己的美学观念,但早已另辟蹊径的于斯曼怎么可能再回头来尝试他认为庸俗不堪的老手法呢?

 

*

 

诚如本序言一开始便指出的那样,因为翻译困难的原因,国内多年来一直没有比较像样的《逆流》译本出版,直到201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才在国内首次推出了中译本,题目译为《逆天》,尹伟和戴巧翻译。

也正是在那一年,本人对《逆流》的翻译刚刚完成了初稿,为了在修改之前好好地冷静一下,我把译本初稿打印出来,搁置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在当年秋带去法国作第一次修改。在法国,我开始在图书馆里修改译本,对照了至少三个版本的资料,还在书店里买了现有的两个版本,以方便回国后继续对照作第二遍修改。

在法国期间,我还仔细阅读了尹伟和戴巧的译本,从中获益颇多。同时,我也发现,这个译本中存在不少问题,包括疏漏和差错。尤其是对书名翻译成《逆天》,我颇有些纳闷。我想,译者这样译,大概想强调这部作品的“逆反”程度吧!

不过,思来想去,我还是坚持把书名翻译为《逆流》。其理由有四:一是法语原名为“A rebours”,这个词的大致意思是“反方向地”、“逆向”,汉语中“逆流”已经有此意思了;二是,于斯曼另有作品《顺流》(À vau-l’eau),À vau-l’eau说的是“顺着水流的流向而走”,与《逆流》恰成对照,恰如作者自己所说的,《逆流》为“《顺流》的一种对应物”,只是“被搬移到另一个世界中”而已[11];三是,作家巴尔贝·多尔维利后来有言评价什么是《逆流》的“逆流”:“逆常识之流,逆道德感之流,逆理性之流,逆自然之流,这本书就是如此,像一把刮胡刀——但那是一把浸了毒液的刮胡刀——对准当代文学荒谬不堪与大逆不道的平淡无奇割下来”[12]。其四,主人公在丰特奈玫瑰隐居时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而最后,他终于放弃了这种较劲,准备“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这股水流卷走”。他的行为属于“逆行”、“逆向”、“逆流”之类,恐怕还不至于到“大逆不道的”“逆天”。

 

*

 

记得,那是2010年秋天,为了更好地了解《逆流》的作者于斯曼,我趁访问法国的机会,在巴黎和郊区,游历了跟于斯曼有关的几处景点。

于斯曼出生在巴黎左岸的圣日耳曼德普雷街区,那天我去见P.O.L.出版社的老板Paul Otchakovsky-Laurens(P.O.L.恰恰是他姓名的首写字母)。他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的,就是当年于斯曼出生的那栋房子:那是Suger街的9号。Paul Otchakovsky-Laurens先生热心地领我出后门,来到那9号的门前照相留念,并预祝我翻译《逆流》顺利。

又一日,我从Saint Placide地铁站出来办事时,专门绕道到Saint Placide街31号,那是于斯曼的故居。1907年5月12日,于斯曼就死在这栋楼里,享年不满一花甲。

另外,我还特地去了向往已久的小镇丰特奈玫瑰。因为这是于斯曼写不朽小说《逆流》时,想象主人公所居住的地方。一经过丰特奈玫瑰镇的小树林,《逆流》的感觉就扑面而来了,离巴黎那么近,却那么安静,这应该就是于斯曼的选择。告别巴黎,告别科学,告别自然主义流派,告别左拉;走向寂寞,走向孤独,走向神秘,走向象征森林。

最后,我还去了他的坟墓,那是在巴黎左岸的蒙帕纳斯墓地,第二墓区中,墓碑石上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形状的凸雕。

他的坟墓附近,就有不少法国作家长眠的安息处,如莫泊桑,如波德莱尔,前者曾是“梅塘集团”中于斯曼的同党,人们一说到于斯曼的《背包在肩》,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莫泊桑同样在梅塘小镇左拉的家中讲述的《羊脂球》;而波德莱尔则可被看作是于斯曼的精神导师,一本《恶之花》,无疑极大地影响了《逆流》。一百多年来,于斯曼始终与莫泊桑、波德莱尔为邻,而他的《逆流》,则在读者的心中,跟《羊脂球》和《恶之花》一样,标志着19世纪法国文学史的那一段:从自然主义到象征主义,从现实走向神秘……

 

余中先

2011年圣诞节写于

北京蒲黄榆寓中

改定于2011年最后一天

 



[①] 见作者序言(写于小说发表二十年后)。

[②] 见《理想藏书》(新版,余中先、余宁合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22页。

[③] 见作者序言。

[④] 见本书附录:“《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

[⑤] 见本书附录:“《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

[⑥] 见本书附录:“《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

[⑦] 见本书附录:“《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

[⑧] 见作者序言。

[⑨] 见作者序言。

[⑩] 见作者序言。

[11] 见作者序言。

[12] 见本书附录:“《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

 

链接:法国小说《逆流》的翻译大功告成


 

厦大散记——我在厦门大学(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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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花开花落。

 

在厦大,四季如春。人们总是说;春天般的温暖,夏天一样的火热,秋风扫落叶,严冬最冷酷。但在厦大,春天倒是温暖,夏天却总湿热。没有强劲的秋风,遍扫落叶一片。冬天却也不冷,总见树叶绿绿,依然有花开花落。

二三月份,炮仗花就开了,凌云区那边的山墙上,黄花怒放,一鞭一鞭的,那叫一个蓬蓬勃勃,轰轰烈烈。

到了三四月份,龙牙花也竞相开放,红辣椒一般的鲜艳,在树枝的顶端成一簇一簇,想象为龙的牙齿也很有道理。

而四五月份,最好看的是木棉花,花瓣比拳头还大,掉落下来打在身上也有些疼痛呢。木棉树又叫英雄树,好有个别名叫攀枝花,以前只在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见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军女英雄战士的事迹,所谓“英雄树,开红花,吴琼花生在穷人家”。

五六月份,无疑是凤凰花当家,一树一树的凤凰花一开,先是团团浓绿之中凸显出星星点点的鲜红,然后,点点变成簇簇,簇簇变成团团,团团变成连片,红得耀眼,红得夺目,红得令人刮目相看。与二三月份的炮仗花一样,那叫一个蓬蓬勃勃,轰轰隆隆。真个是“红了半空,红了一城”。此花不愧花中凤凰,此树不愧木中凤凰,怪不得厦门市民要把它选为市花。

常年能见三角梅。另外一些原本不知道的花草,如红花羊蹄甲、红叶石楠,原本不知其名,不识其花,现在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了。

步行道边上的芒果树,只结一些小芒果,刚刚发黄,就会落下来,根本就不熟。

公寓门前有好几棵龙眼树,九十月份结果,果子熟透后掉下来,在地上,有的裂开,有的不破,裂开的一会儿就找来蚂蚁,不破的在地上待上几天就走味了发出浓烈的香气。我有几次吧刚刚落下的龙眼果实捡回公寓,发现洗洗之后就能吃,而且味道很甜,很正宗。但后来,文学院的王诺教授好心劝我不要吃。他的意思是,学校的果树并不是当做果树来栽培的,而是作为观赏的树木来对待的,如果要喷药,就不会按照适合果木的量,而是按照一般树木的量,就是说,按照果树的标准会超标。于是,我就不再捡地上的龙眼回来吃了。

 




雨水

 

春天雨水多,最烦人的是所谓的“南风天”,满地还潮,擦地之后半天不干,被窝衣服摸上去总是湿湿的。

一日,在新的勤业餐厅三楼的廊道上就餐,雨下个不停,属于淅淅沥沥的中雨。雨丝本来就不细,从屋顶流下的雨水则成了很有规则的一道雨幕,长达十多米,宽则上百米,十分规整,十分有气派,似乎要把有雨的室外空间和无水的室内彻底隔开。但雨幕毕竟不是刀剑,手一伸,就到了透明水幕的外边。有俗话道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连续的雨天,让人的心情总有点沉闷,只盼一丝阳光的显现,照照快发霉的心灵。

到了夏天,连热带闷的,比较难受,当地人都不适应,几乎大半个白天都躲在有空调的房子里。我们好在工作到学期结束就回北京了,也就是说熬到六月中下旬。到这段时间,也得开空调,但我们只把空调调在“抽湿”功能,这样比较省电,但也比外面凉快了不少。

 

动物

 

相对而言,动物与人在厦门相处得比较和睦。每天早上,是鸟儿的叫声把我们唤醒,从天蒙蒙亮到天光大亮,其间有各种鸟儿的各种鸣啭,悦耳,不惊人,让人醒来时心情舒畅。

老鼠过街,猫儿流浪,也是常见的现象。尤其是领蕴餐厅上坡路的边上,猫儿鼠儿总是很多,倒也从未见到猫儿捉老鼠,想来它们是和平共处的吧。

一日,听闻窗前有咚咚咚的响声,抬眼一看,是一对松鼠在树上做爱。那声响,不说是惊天动地,也可说是动地惊天,实在让我大为惊讶、

黑天鹅是芙蓉湖的骄傲,成天三五成群地在湖面上游荡,游人来了也不怕,玩去着脖子让游人照相。似有一只老天鹅,总是落单的,想必是年老色衰,或者说不定精神受过创伤,性情孤单。

夏日里,蚊子也多,为对付它们,室内需要电蚊香,或者挂蚊帐。

不知道什么昆虫的幼虫,样子如蛆虫,爬墙能力很强,我们住五楼,从窗台看出去,那虫子一蠕一动,一屈一躬,竟然从外墙上爬到了五楼,再看它,上了六楼,上了屋顶,真不知道它要上楼顶干嘛,爬到什么地方躲起来,变蛹变蝶吧,每一生命都有其自己的生命历程,我们人类不知道(昆虫学家研究过他们应该是知道的)。

五月某日晚上,天降大雨,在室内只听得有虫子噼里啪啦地往窗户上飞,探头望窗外,只见有一团团的飞虫在路灯的光晕中横冲直撞。翌日早上打开窗户一看,窗台上一大片虫子翅膀的残片,薄如透纸,一叶一叶又一叶,应该某种飞蛾的残留吧。翅片又薄又轻,吹一口气,成百成百地飞舞起来,然后缓缓地落下,半天不落地。

 

校园旅游

 

每天都有人在校门口排队,是游客,在规定的时间里,凭证件进入校园,当然,是免费的。学生老师则凭证件自由出入,家属也自有专门的出入证。

平时学生上课期间,校门不对外开。到了中午下课时间,也即不到十二点,会放入一大批游客,晚上五点后,也允许游客进入,但总量有所控制。周末则是自由进出。

每当中午,或者傍晚,或者周末,或者节假日,校园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是游客,除了人,最多的东西是照相机和手机,手机往往武装有自拍杆。大摇大摆地走,叽里呱啦地说,嘁哩喀喳地拍,那是旅客的特点。

南普陀寺就在学校隔壁。不时会有和尚进入校园。他们往往一身土黄色的袈裟,偶尔也有青衣青裤的,天气再热也穿戴齐整,不会袒胸露背。长袖长衣摆,随风起舞,也是蛮好看的。他们的脚上往往穿一风凉的僧鞋,有搭襻,有袜子,不露脚趾。

哦,间或也有尼姑,不过比较少见,她们往往不说话,即便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她们的袈裟大都是青灰色的。

和尚与大学生同路而行,确是厦大校园的一道风景。

 

课堂

 

当时,外文学院的大多数课程安排在囊萤楼上。囊萤楼离群贤校门即西校门最近,想当年,这栋楼是中国共产党厦门第一个党支部诞生的地方,20世纪的20年代,一批热血青年在这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组织活动,发动群众……

第一学期,我给研究生上课的教室是那栋楼里的111教室,又是最靠近校门的。在此上课,在我,最富有象征意义:进厦大教书育人!

第二学期,我给本科生上的一门文学阅读课安排在了集美楼的一间老教室。集美楼和同安楼一样,教室老式,没有空调,夏日里靠老式的电扇送风送凉。我记得,当年鲁迅在厦大短期教书时,曾经住在这栋楼上的一间房里,现在,那里辟为了鲁迅纪念室,里面摆了一张床,一张桌,一些简单的家具,都是老式的,当年的样式吧。

在集美楼里上课,也是别有一番滋味。门外就是廊道,遮风挡雨的,但不时有游人走过。偶尔,游人中有聊天的,有打手机的,有拍照的,有嬉笑的,全然不顾告示牌上的警告。我在课堂中会探出脑袋,冲外面走廊“嘘!”一声,让那些噪音消于无形。

第三学期,囊萤楼和集美楼分别装修,教室改在了南光三楼外文学院的新教室。这整栋楼位于白城海滩边上的高坡上,教室凭窗临海,则是另一番风景。

 




游泳池

 

我喜爱游泳,故而对游泳池比较关心。门票便宜,教工5元,学生2元,几乎等于免费。但要有一个健康证,实际上也就是保证一下眼睛和皮肤没有传染病。

到了第二学期,游泳池面前的大操场施工,影响了游泳池进入的道路,到处泥泞不堪,赶上那些日子连日阴雨绵绵,去游泳池的路越发难走,几处低洼已经积水,只得放几块石头或砖头,作为踏脚之点。

第三学期,开春之后连日低温,游泳池生意冷冷的,管理得好像也很稀松。问他们露天泳池的水温是多少,他们就往指示牌上一指,可指示牌上连日都没有改写了,“水温”一栏始终是“14度”,令人好生怀疑,这么冷还能游吗?



 情人谷

 

所谓的“情人谷”,俗名只是厦大水库,点明了其物理特征。而所谓情人谷,名称中有了一点情感。

有传说,当年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两地书》中的很多情书,是在这里酝酿的,我听了将信将疑。姑且任何吧,毕竟这也算是个美好的假设。

去情人谷的游客很少,因为路远了些,还得爬山,走上坡路。但那里湖面宽阔,比较幽静,可以环湖走上一周,约莫需要二十来分钟,一路都是花花草草,各类树木,还有一些闽南传统风格的坟墓,墓道呈现有一定坡丛的Ω形,没在荒草从中。这令我想起我曾研究过的法国世人克洛代尔的散文诗集《认识东方》。

 

芙蓉隧道





 

厦门本身多隧道。从机场到厦大一路,要走几段长长的隧道。隧道多,一是说明厦大多山,二是当年战备形势所迫。如今用来行车的隧道,当年的防空,防弹,隐蔽,储藏功能想必会多一些。

厦大芙蓉隧道有一大特点,两边都是学生的涂鸦作品。我在厦大芙蓉隧道走过多次,都是为了欣赏涂鸦,每隔一段时间,会发现有新的涂鸦作品出现,替换掉原来的那些。就其内容来看,大多为毕业前夕,即将离校的学生为纪念或曰怀念大学生活而条案的,友谊、恋爱、怀旧、勉励等为主题。从画面来看,有的作品看来出于业余高手的手。看的其中的几幅,你情不自禁地会拿出手机来照相。

 

花伞

 

女学生走在厦大,往往会带一把伞。晴天遮太阳,雨天挡雨。

但有时,某女生从小路上走来,毫不顾及对面行人。人未到,伞先来,让人不得不躲避,闪开一步,或举手抵一下伞尖。打伞者对此恐怕毫无意识,或是低头看手机,或是与同伴聊天,根本不在意行路中的小小文明规矩。

随便啰嗦几句,厦大的学生走路往往不像“走路”,我的意思是走得没有道理,没有规矩,或者不如说不懂得走路中的“文明”。窄窄的一条小路,一帮子同行的学生往往会三四人并排走,让对面过来的人不知道该如何迎,是你自己让呢,还是让他们让,也让后面的人无法超越,因为他们几乎其在闲逛,走得很满呢。

还有就是走路看手机,而且走得还不慢,也有一边骑车一边看手机的,确实是交通安全的隐患。

还有呢,校内的大路,可驶汽车,课骑自行车,同时可走人,但路面是砌石,为的是(大概),长骑车和自行车走得慢些,因为骑车在砌石上有些颠,有的学生就骑到人行道上来,你骑也就骑好了,他还在你身后响铃,意思是你作为行人得让他骑车的,太过分了,真实岂有此理。

 

 


食堂

 

厦大大概是国内少有的几所学生去食堂吃米饭不用付钱的大学。要强调一下,只是米饭免费,馒头、面条、包子、饺子还是要付钱的。学生吃米饭时,象征性地刷一下学生卡,“嘟”的一响计数为“0”,大概只计个什么数据吧。记得有毕业生离校之前,用自己的学生卡查了一下在食堂吃的免费米饭的量,结果出来一份统计,告诉他:“某某同学,你在学校期间,消费了5225两米饭”,那同学在微信上调侃自己居然是个饭桶。但是,我帮他算了算,平均每天却只吃三两六,还真的不算什么饭桶。当然,这样算不准确,没有算上假期,也没有算上需要付钱的面食,馒头、面条什么的。但毕竟,在他四年的求学期间,国家(学校?)替他付了5225两米饭的钱。

我本是勤俭人,一般中午去食堂,夫妇两人每次买四到六份菜,一般是十几元,不超出二十元。吃不完,装在饭盒中,带回去,晚上吃。晚上我就不出来去食堂吃了,在公寓中熬点杂米粥,或下点面,简简单单。

去凌云食堂吃饭,得上山,填饱肚子的同时,又运动减肥。

 

餐厅的特色

 

勤业餐厅的馒头是闻名遐迩的,据说是一绝。我吃过,很不错,但只是不错而已,倒是没看出到底有多绝,不过,在买馒头的窗口前,我每每看到有教工和家属模样的大叔大婶,会买上满满一大塑料袋的馒头,提落着拿回家去,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南光餐厅做老婆饼有名,每天下午六点,专柜前会排起长队,每人限买两个,价钱xx元。

勤业餐厅的沙茶面也很好吃,自己选料,大师傅掌握火候来做,窗口前往往人满为患。

端午节来了,食堂有粽子,4元钱一个,糯米中有肉、蘑菇、鸡蛋、海蛎,花生,味道不错。中秋来临,我们在餐厅买过几次食堂自制的月饼,6元一个,味道不比大礼盒的差。

勤业餐厅的重修完成上,三楼专卖自助餐。那自助餐是元宵节开始开卖的,25元钱一人,但要凭教工证来消费。自助的意思,就是管吃到饱的意思。开业头几天,学生证也可消费,于是出现了所谓“饿得扶着墙进去,撑得扶着墙出来”的现象,网络上一传十十传百。不几天,就不让凭学生卡消费了,想来当初是拍脑袋作的决定,亦或是好心让学生尝试,只是低估了学生的饭量。后来,我去吃自助餐时,特意留心看了看,觉得菜跟楼下的也差不多,只是让人自己动手选了拿而已。

游客进学校后,可在芙蓉餐厅的三楼吃饭,那里的窗口都由私人承包,分别供应各种地方特色的小炒,小吃,当然主要是闽南的土菜、海鲜,什么海蛎煎、面线糊、鱼丸子,等等。价钱不贵。有时候,学生也会来这里打牙祭解馋。

 

会场上的掌声

 




厦大建校日是1921年的46日,每年校庆都有种种纪念活动。

我赶上的校庆是2016年的95周年,纪念活动的规模很大,请了几十位德高望重的老校友回来参加校庆活动。记得纪念大会上主持人要宣读在主席台上就坐的校友名单,名单很长的,主持人强调说,为节省时间,请与会者在所有名单宣读完之后一并鼓掌致意。

很好,主席台上只有校友,没有领导,一个领导都没有。大家乐得不鼓掌。但当主持人念到已故校友数学家陈景润的夫人由昆的名字时,全场自发地响起了掌声,掌声雷动。这大概表达了师生们对人才的怀念和崇敬。

还记得那天的会上有几个发言很精彩,93岁的校友1944级机电工程学系的周詠棠先生不仅回忆了抗战期间在后方的长汀艰难办学的经历,而且还特别谈到了为学校做出贡献的校工,让人心中很是感动。其实,为95周年的校庆,校工们连日工作,绿化、修建、补路、洒下的是汗水,换来的是整洁,完成是工程,得到的应该是尊重。

教师代表戴民汉教授谈到了自己的初恋在母校厦大,立即得到了意外的掌声。这掌声是会意的喜悦,是衷心的祝愿,令发言者很欣慰,他连声强调,初恋的是现在的夫人。这时候,掌声中多了笑声。


 

辽宁盘锦红海滩——到了秋天满海滩变成了一片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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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几天去了辽宁的盘锦红海滩、

所谓红海滩,是因为海涂上的一大片碱蓬草到秋天变得颜色越来越红。

以下为“搜狗百科”上关于碱蓬草的几段文字:

 

碱蓬草土名又称为“盐荒菜”、“荒碱菜”,光从名称上就感到有种苦楚的味道。碱蓬在六十年代的“瓜菜代”时期,还是救命菜。大苇塘中早有“人进苇塘,驴进碾房”的民谣,苇塘中不打粮,人们长期过着单调贫苦的渔猎生活,而挨饿年代 连鱼蟹都变少了,日子更苦了。那时饥饿的人们把 苣荬菜 灰菜 野韭菜 小根蒜荞菜、野芹菜、婆婆丁 打碗花根、 酸不溜 水鸡菜等野菜挖掘殆尽后,又象寻宝似的,没白天黑夜地四处搜找碱蓬。

碱蓬不同于名兰贵蕊,生命力极强,虽高不盈尺,可每次对肆虐的波涛,它却用倔强的根系牢牢地扎根在土壤中,它长期受卤水纠缠,忍着海边温度底,土质差的现实,又经毒日旷日持久 地薰烤、狂风经年累月地摧残、暴雨肆无忌惮地浇袭、走兽无休无止地践踏,可它却从不低头。

碱蓬的颜色,是吸收了阳光七彩光波中的紫光波所致。它用粗壮的 根系在加快着海滩土壤的 脱盐过程,大量地收留着狂风挟尘、海潮裹沙。掉下的茎叶腐质后还肥化了土壤,它走过的地方,为树木、 蒿草、 芦苇、野菜、花果提供了舒适的温床,留下了五彩缤纷的畅想。它宁可粉身碎骨,用自己的茎叶喂养着无数的小鱼小蟹……

 

以下为自己拍摄的照片




















 

布阿莱姆·桑萨尔法语小说《2084》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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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阿莱姆·桑萨尔《2084》:2084,如此的世界末日

文章已刊载在《文艺报》2016年10月17日 

 

布阿莱姆·桑萨尔

桑萨尔其人

布阿莱姆·桑萨尔 (Boualem Sansal,1949—)是阿尔及利亚法语作家。他生于乌阿色尼斯山区小村庄泰尼埃-艾尔-哈德,现居住在首都阿尔及尔附近的布迈德斯城。

桑萨尔曾就读于阿尔及尔的综合理工科师范大学,具有经济学博士学位,后来教过书,从过商,又曾在阿尔及利亚政府的工业部担任高层,90年代受到阿尔及利亚总统穆罕默德·布迪亚夫遇刺及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兴起的刺激,改投文学创作之路,主要创作小说。

他的文学作品在法国和德国受到了广泛欢迎,并获得不少文学奖。1999年他出版的第一部小说《蛮族的誓言》即获得小说处女作奖和热带奖。2000年他的第二部小说《空树中的疯孩子》获得了米歇尔-达尔奖。2007年,桑萨尔获得爱德华-格里桑奖;2008年出版《德国人的村庄,或席勒兄弟的日记》又为他带来RTL-Lire大奖以及另外三个奖。2011年,他获得德国书商和平奖。2011年,桑萨尔出版了小说《达尔文街》,讲述阿尔及利亚战争中一个家庭的故事,作品有很大的自传性。次年,该作获得了阿拉伯小说奖。2013年,法兰西学士院为他颁发了法语共同体大奖。2015年,他的《2084》获得了法兰西学士院的小说大奖(与海迪·卡杜尔的《优越者》并列)。

由于桑萨尔的书经常批评祖国阿尔及利亚的状况,因此在国内引起了一些人对他的争议。但他始终居住在祖国,认为自己的国家需要艺术家们来打开通向和平和民主的道路。2003年他发表的第三部小说《对我说说天堂》,描写后殖民化的阿尔及利亚社会,对权势的批评性很强。因为小说强烈批评了腐败当局,尤其是坚决反对教育中的阿拉伯化倾向,桑萨尔被解除公职。几年后,《留邮局自取:阿尔及尔,致我同胞的一封充满愤怒和希望的信》发表,但遭到政府的禁止,他自己也受到恐怖威胁。桑萨尔的其他作品有长篇小说《哈拉佳》,是根据他自身的经历写成的,以两个女性人物为主人公。

他的短篇小说也很多,有《嗓音》《无名的女人》《真相都在我们失落的爱情中》《简单的人寻找幸运的事件》《一切幸福都抵不上移动》《可怕的消息》《我的母亲》《克里希-苏-布瓦的约会》等。

随笔方面,桑萨尔的作品也不少。《对记忆的小小赞扬:四千零一年的怀念》是一部讲述柏柏尔人历险经历的史诗故事;《以安拉的名义管理》是对阿拉伯世界中伊斯兰化和权利渴望的思考。他的《德国人的村庄》已经译成汉语,由武忠森翻译,在中国台湾出版。

《2084,世界之末日》

小说名为《2084,世界之末日》,简称《2084》。

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本小说,那我会不带任何评论色彩地简述如下:2084年之后,一个叫阿比斯坦的国家在地球上开始了其永恒的统治。

正如《1984》并不是专门影射和批评某个国家那样,《2084》通篇也没有一个词提到诸如阿拉伯、穆斯林、伊斯兰教、恐怖主义、极端宗教狂热等,尽管书中描写的荒漠地带、居民穿的长袍披挂“布尔呢”、每天九次的祈祷“摩卡吧”,等等,会让人联想到西亚中东的地域和文明,但读者不需要自作多情地把小说中的虚构与当今世界的现实对应起来。

小说开篇的“敬告”中写得极其明白:“这是一部纯虚构的作品,我在这里的书页中描绘的彼佳眼的世界实际上并不存在,也没有任何理由会存在于将来,这就跟文学大师奥威尔所想象的并在他那本叫《1984》的白皮书中精彩绝伦地描绘过的老大哥的那个世界一样,它并不存在于他那个时代中,也并不存在于我们的时代中,当然也真的没有任何理由要存在于将来。”

这个国家的议会叫“公正博爱会”,决策机关叫“机构局”,惟一的神叫尤拉,国家的领袖叫阿比,是尤拉的使节即代表。其指导思想的根本宗教叫“噶布尔”,而记载其宗教学说与信徒行为准则的圣书叫《噶布尔》。这个叫“阿比斯坦”的国家在哪里?它不在世界的任何地方,但又在任何地方,在世人的心中。

小说的主人公叫阿提,他先是因患肺结核病被送往偏僻至极的乌阿山的疗养院,好不容易痊愈后,返回首都,重新熟悉那个极其专制的制度和毫无个性色彩的生活。他是一个想发现国家的终极秘密,并竭力亲身实践,去冒险探寻其原因的人,这当然是决不被当局允许的。也正因为这样,他的同路人好朋友柯阿,还有他认识的考古专家纳斯,都死于非命。纳斯发现了颠覆国家信仰根基的秘密,即那个见证了“噶布尔”神启的所谓圣地原本竟然是假冒的,结果“被自杀”;而柯阿尽管出身显赫,其祖父是国家的功勋,但因与阿提一起闯荡违禁,力图发现什么残酷的真理,结果死于非命。

其实,阿提也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在整个国家中到处旅行”,他曾因为患肺结核病被送往十分遥远的乌阿山区的西恩疗养院,从那里死里逃生之后,历尽千辛万苦,返回首都阔扎巴德,后来,他又伙同隔离区的人一起走私,非法穿越阔扎巴德的三十个街区,以求进入到神之城。“这些事实本身,以及他从此地消失又从彼地露面的能力,已经极大地增强了他那邪恶妖魔的形象。他是天字第一号公共敌人,所有警察都想抓住他”。

2084不是小说故事发生的年份,而是那个时代之前的一个标志性年份,它可能是神主的使者、国家的缔造者阿比的诞生之年,也可能是“他获得突如其来的神圣光明之启蒙的那一年”。总之,小说的故事发生在那之后,远远在那之后。正是在2084年前后,“信仰者之国”被称为了阿比斯坦,至于为什么会如此,这是一个秘密、永恒的秘密。谁都知道,“2084对国家而言是一个根本性的日期”,但同时,谁都不知道这2084“究竟与什么相关联”。

实际上,其中的因果关系很简单:种种的丑恶现象普遍存在,但国家为自己的生存需要,必须把这一切纳入到秘密之中。谁若发现真相,则会动摇信仰,从而从根本上动摇国家的根基。这样的人就得被消灭。道德健康委员会每个月15日都要对行政工作人员作例行的道德审查,在每个人的价值手册上打分,如发现有什么违禁的言行苗头,那就有好看的了。

阿比斯坦国需要守住这个秘密,于是就得愚民,就得强调信仰,让人盲信,只许信,不许怀疑。这就是统治的诀窍。而即便是“信”,也建立在不许不信的悖论逻辑的基础上。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别寻求去相信,你们说不定会迷途在另一种信仰中,只需来禁止怀疑好了,只要一再重复地说, 我的真理是惟一的和正义的,这样,你们的脑子里就将始终有它”。再说得简单一些,就是以下这条座右铭:“屈从即信仰,信仰即真理。” 而诸如此类的座右铭,在阿比斯坦一共有99句,人们从孩提时代起就得死记硬背,烂熟于心,而且得一生一世反复诵读。

如上所说,桑萨尔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精神的作家,对宗教本身总是持质疑的态度。在《2084》中,他虽没有点明某种现存于世的宗教名称,但他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普遍意义上的宗教。阿比斯坦国为维持永恒的统治,就得依靠某种所谓的神圣宗教,而书中那惟一的、至圣的、极端的宗教的代名词,则是《噶布尔》——那本所谓至圣的圣书。而小说的嘲讽和抨击的对象,也正是阿比斯坦国的统治根基——噶布尔教。在开篇第一页,作者就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这样写道:“宗教兴许让人爱神主,但没有什么还能比它更让人憎恶人,仇视人类。”以神的名义来反人类,这样的宗教不要也罢。

《2084》与《1984》

一读到《2084》这个书名,第一反应就是乔治·奥威尔的《1984》,紧接着,又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1Q84》,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等等。

应该说,桑萨尔的《2084》跟奥威尔的《1984》是有直接关系的。这个关系就是,《2084》通过对《1984》形式结构的某种摹写,写出了作者对未来某个专制主义国家的描绘和思考。

《2084》与《1984》确实存在着内在联系,其互文性是明显的,可以说,《2084》是对《1984》的某种形式的致敬。

先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小说《2084》中,直接就出现了“1984”的字样:当年,西恩疗养院矗立起来时,镌刻在要塞那宏伟大门半圆形拱顶上方石头上的一条碑铭,显示了数字“1984”,恰好“位于两个风化得面目全非神秘难解的符号之间”。

在《1984》中,我们经常读到并为之惊愕的一个句子是:“老大哥在看着你。”而在《2084》中,则是同样的警示在提醒公众:“彼佳眼在观察你们!”老大哥的原文为“Big Brother”,而彼佳眼的原文为“Bigaye”,两者何其相似。作者甚至还在《2084》中特地解释说:彼佳眼是一种俚语中的一个词,说的是类似“老大哥”“老家伙”“好同志”“大头领”的意思。

在《1984》作品的最后,奥威尔以大量篇幅“附录”了一篇“新语的原则”,不厌其烦地描述了所谓“新语”的构成规则和使用特点,而在《2084》中,作者桑萨尔对阿比朗语的描述,也是不惜笔墨的,而且,也安排在故事叙述的最后面,即“尾声”之前。桑萨尔在书中强调:《噶布尔》之前的圣书是用一种很美、很丰富、很具暗示性的语言写的,它因更倾向于诗意化和雄辩术,而被阿比朗语所代替,阿比朗语的概念则得到了《1984》中“英社的新语的启迪”,它尤其致力于强调公众的“义务责任和严格的服从”。而这语言,完全“有能力在说话人心中消灭意志与好奇”。

至于权势者为维护统治而实施的洗脑,在两部作品中,有着异曲同工的描写。在《1984》中,洗脑的过程可分成这样的五步。一是让人害怕那个制度;二是让人不敢说它不好;三是让人经过被蒙骗之后来肯定它;四是自觉不自觉地相信它;五是最终爱上它。而在《2084》中,洗脑的过程则要简单得多:一是盲信,二是服从。盲信神主尤拉,从而确信自己永远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服从阿比的统治,从而以为这个制度永远不会出错。我们在《2084》中读到,阿比斯坦的人民没有别的思想准则,只有《噶布尔》这样一本圣书,而圣书《噶布尔》从头到尾宣扬的就是两个字:“盲信”。宗教上的盲信,必然导致制度上的屈从。从《噶布尔》到阿比斯坦国,再到公正博爱会,再到机构局,就形成了一个思想——政治——司法——执政合一的专制体制。而这体制,则完全建立在“盲信”的基础上。我们只要随便一找,就能在阿比之书《噶布尔》中找到这样的“教导”,让人来盲信:

人并不需要知道何为恶,何为善,他只需知道,尤拉和阿比保佑着他的幸福。

神启是整一,惟一,统一,它既不要求增加,也不要求修改,甚至也不要信仰、热爱或批评。只要道义和臣服。尤拉是万能的,他严厉地惩罚狂妄自大者。

狂妄自大者将遭受我怒火的雷击,他将摘除眼球,砍去四肢,被火焚烧,他的骨灰将随风撒扬,他的家人,无论前辈还是子孙,都将经历一个痛苦的终结,死亡本身也无法让他免遭我的制裁。

屈从当然不是信仰,因为信仰是要作选择的,选择则需要人们作比较,学会去区别。而“屈从即信仰”实际上是不要信仰,只要盲信,它不让人思考,只让人背诵口号。法国哲人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支会思想的芦苇”,另一法国哲人笛卡尔则说:“我思故我在”。而在阿比斯坦国,屈从而不思的人,已经失去了人最根本的特性,妄活在世上,不配为人。

而主人公阿提要做的,其实不是别的,只是怀疑,只是不盲信。他要获得一种质疑的自由,哪怕为得到这一自由,自己会在残忍的世界面前碰得头破血流。阿提总结得非常好:“知道自己是奴隶的奴隶,永远都将比他的主人还更自由,更伟大,哪怕这主人还是世界之王。”当然,只要有人怀疑,国家体制就显现出了纸老虎的本质。靠盲信和屈从而立住脚跟的国家制度,是根本禁不起质疑和批评的。

《2084》与《1984》的互文性还明显地体现在一些词汇的选择与运用上。例如纳迪尔这种电子墙报(电屏),再如,小说最后,作者借研究20世纪古老文明专家陀兹之口,道出了阿比斯坦思想路线的三原则:“死亡即生命”“谎言即真相”“逻辑即荒诞”。这分明就是对《1984》中“英社”政治制度创建三原则“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的影射和发挥。而无所不在又始终不露面的神主尤拉,不由得让人联想到“老大哥”。

但《2084》也很明显地显现出别的互文性,如主人公阿提长期居住的乌拉山区的西恩疗养院,其形象活脱脱就是托马斯·曼笔下《魔山》中瑞士阿尔卑斯山那所名为Berghof的肺结核疗养院;而阿提与柯阿通过老鼠洞穿越阔扎巴德进入到神之城阿比府的经历,让人联想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有趣描写。相信每一个读者在读《2084》时,也会发现种种让他们感兴趣的互文性来。


 

中学生活散记——为毕业46年后再相聚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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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的中学生活,只有两年初中,1968年秋季开始,1970年秋季结束。当时叫做“复课闹革命”,因为在此前,有过停课阶段,而且长达两年:1966年到1968夏天,那个时期叫“停课闹革命”。领袖叫停课便停课,领袖叫复课便复课呗。当然,那年月,效实中学也不叫效实中学,是为宁波五中。

那时候,不叫班级,叫排。学的是军队的编制。第一年叫十四排,第二年改为二连六排。

那时候,班主任不叫班主任,叫下排老师。二连六排有三个下排老师,先生有袁伦聪和徐家华,女士有尉丽英。当然,那时候根本就不叫先生、女士,就叫“老师”。有时候,一些人恐怕连“老师”两个字都懒得叫的。其时,造反思想为时髦,所谓“师道尊严”早就被当做封资修的一套给砸烂了。

那时候,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就是说,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参加斗批改的。

那时候,教材很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和英语三本。语文主要学毛选,记得有一篇是《将革命进行到底》;也有鲁迅的作品,杂文《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便是其一,老师说,这篇文章中不用记得别的,只记得“须痛打落水狗”就行。除了毛泽东和鲁迅,再就是工农兵的诗作,两报一刊的社论和文章。那些文章虽无文采,但气势磅礴,张牙舞爪,貌似有千钧之力,批判性十足。

数学课也很简单,代数方面只学到了因式分解,一元一次方程,最难的就是一元两次方程,两元一次方程;几何方面,有三角形,最难的恐怕就是圆,学了圆周率“π”,记得大致为3.14159,用“山巅一寺一壶酒”来记。英语大概只上了七个或八个“lessons”,第一课是“万岁:Long live”,第二课是“万寿无疆:A long long life to”,第三课是“无限忠于:Be boundlessly loyal to”,最后两课分别为《东方红》和“缴枪不杀”。完全是硬凑到一起的,根本就没好好学读音(国际音标什么的),语法也根本不会。

物理和化学基本没学,化学课记得只上过一堂,大眼睛的美女范玲玲老师教导我们:“世界上的物质都由分子组成,分子则由原子组成”。刚刚对世界的结构有了个最初的概念,就被告知没有了第二堂化学课。物理课上了最基本的“电”,学会了安装日光灯,知道了启辉器的作用。“电工原理”没学几天,就转而学原子弹的杀伤原理和核武器防御的知识,大概是伟大领袖指示“要准备打仗”,甚至是打核战争。没有教科书,老师就拿了相关的教材满黑板地写,让我们满本子地抄。通过学习,了解到原子弹的四大杀伤危害分别为“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和放射性污染”。其实,这知识是很片面的,甚至是没有用的。因为,说到底,“核能的放射性污染”的危害要远远地大于前三项。

总之,学文,真正没有学到什么,但如何写批评文章,算是学到了,每个人好像都会写。写作时,我们不仅要运用所谓的最高指示,即毛主席语录,还喜欢用一些“黑云压城城欲摧”“沉舟侧畔千帆过”“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之类的诗句,以壮门面,以假文采。那时候,应该是我们这些小年轻记忆力最好的年纪,但不背古诗词,不背英语词汇。最旺的记忆力都用来背诵“老三篇”了。如此,四十多年之后,要读古诗,往往是念了上句就记不得下句了;也不知道“孔雀东南飞”之后,几岁“弹箜篌”,几岁“为君妇”。就记得北山愚公的“家门口有两座大山,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美术课也曾有过,但只上了小小的几节,一位叫尤甦的小个子老师,叫我们写美术字,画刘少奇和江华的漫画。江华当年是浙江省第一号“走资派”,肥头大耳的,后来当过审判“四人帮”的特别法庭庭长。漫画当时很流行,但大都为配合政治需要,大批判时当配菜的。

教音乐课的是张希圣老师,很有派头,上课时一再强调,我们的课不叫“唱歌课”,叫“音乐课”。课上教如何识简谱,什么“无点无划是一拍,减少一半下加划,增加一半加一点,增加一拍加一划”。朗朗上口的口诀,很好记,很实用。他在课上也讲一些音乐方面的奇闻趣事,曾遭到一些思想激进的师生的批评,说是他宣扬封资修一套,但他始终我行我素。张老师钢琴弹得很好,当年全民推广样板戏,他在课上就表演过钢琴伴唱《红灯记》的选段,让同学们大饱耳福。

上课之外,学工学农的活动很多:第一年1968年秋曾去白岳公社湖山大队学农,实际上主要是去三秋劳动,割晚稻。第二年1969年秋去高桥公社芦蓬头,整整四十天,记得有各种各样的政治活动,后来19795月又去三山公社,也有十七天整。在农村,也住农民家,也吃农家饭,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开批斗大会,与知识青年聊天,也劳动,譬如割稻、打谷、耘田什么的。记得,197055日,去三山公社时,我们先是坐船到小白,然后翻山越岭,步行过三道山到村里,而且当天晚上吃的还是很难下咽的忆苦饭。另外,临毕业前,还到学校自己的学农基地(白岳深溪)“五七”农场去垦荒,干了一星期,天天吃马铃薯,俗称洋芋艿,吃得实在有些倒胃口。最值得回忆的可能还是1969年夏天,学校师生去参加双抢,刚开割了一天,却被告知稻未熟,人全被赶了回来,兴致勃勃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明明是学生太闹腾,农民有些怕,不希望我们这些学生子再干下去。记得我们排里后来当即组织了十六人又去双抢,男生八人,女生四人,加老师、军宣队、工宣队一共十六人,刚好分两桌吃饭。白天忙于割稻、打稻、拔秧等,晚上就睡在礼堂里,女生在舞台上,男生在台下。那时吃得很好,三顿正餐,两顿点心。劳动完全靠自觉,割好稻后就打稻,稻谷装在箩筐里,抬上船,魏海战等几个会撑船的,就把稻谷运回来,到打谷场上去晒谷……

学工,最开始的一个学期,去的是和丰纱厂,一星期去工厂跟师傅干活,一星期回学校上课,间隔着学文和学工。和丰纱厂在江东,离学校(西门口)和大部分同学的家都相当远。为了赶去上班,冬天里天不亮就得步行过去,走到灵桥才算一半路。有同学凌晨时分走在中山路(当时叫东方红大街)上,兴致一发,根本就不顾居民还在熟睡,就在黑幽幽的街道上大声吼叫起来,声如狼嗥,林庆华同学就是其中之一。那年月,老早就已经有2路公共汽车可从西门、鼓楼、开明街等地通往和丰纱厂,但为节省几分钱,同学都不肯坐公交,都是来回步行的。现在想想,真正难以理解了。排里的同学,好像朱永和同学有自行车,骑来骑去的,令人眼羡。指导我的那位工人师傅心肠好,下班时,他总会骑上他的永久新车,捎我一段,直到灵桥,整整一星期,天天如此。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满激动的。

另外,还参加过环卫处的劳动,在大街上扫地,但好像只干了一天。后来,我们还到玻璃厂学过工,但具体做了些什么,却已忘记了。

学军,大概就是拉练,也就是走长路。去凤岙山区参观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的活动地点,算是革命传统教育,而步行到洪塘,看冻死叫花子的“血泪亭”,则属于阶级教育展览。还有,就是所谓的“战备”,老师和班级干部经常会通过“联络网”,通知全班同学来学校参加某个紧急活动,有一点军队紧急集合的味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不过是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或者什么别的。比较像样的一次学军活动,是冒着“催泪弹”(还是“烟雾弹”)从课堂中逃脱。要领是用湿布捂住口鼻,使劲从黄色烟雾中跑出来。结果,眼泪鼻涕一大堆,哗哗地流啊。。

上课,同学们大多都不怎么好好听,教师大多也不敢(或不肯)好好教,同学各种坐姿都有,最厉害的大概是黄贵康,横着坐,侧面冲黑板,一副怪模样,如果用形容词来形容,好的叫“不拘小节”,坏的就叫“吊儿郎当”。课堂纪律是不用讲的。记得有一次,班里几个男同学弄矛盾,某同学认为自己被欺侮吃亏了,便让自己的哥哥前来为他出头。结果那个比我们高出一头的“大阿哥”直接冲进课堂,当着老师的面就武力教训起“欺侮”他弟弟的同学来,看得我们眼乌珠突出,活灵吓出。

课堂除了上课,还用来开批判会。三天两头有批判会,所谓大批判,小评论。每个人都学着写批判文章,文章都是一套一套的,所谓“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阶级敌人心不死,”“学校里也有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等等,于是,要“奋起千钧棒”“斗私批修”。等等。几位下排老师给我们印象十分深刻,尤其是尉丽英老师,主要教数学,但班排队伍建设、各种杂事都要过问的。记得,有一次学校还是连里要开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要同学发言,我被选上,但不知道该如何写稿子,主要缺乏一些例子,是尉丽英老师提供了很多例子,以及批评角度,一篇稿子,几乎就是在尉丽英老师的初稿基础上写成的。几次学农劳动,袁伦聪老师因为岁数大,没有去,但尉丽英老师和徐家华老师都去的。芦蓬头四十天学农的那次,去的还有邵元中老师,竟带了自己的淘气儿子一起去锻炼。

那时候,革命形势瞬息多变,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多有反映。刚入学第一年,还要早请示晚汇报的,记得在湖山大队农民家吃饭,饭前要高呼“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和“副统帅永远健康”的。令人难忘的是,尉老师用新昌话高呼的“万寿无疆”最动听,活脱脱一场越剧演出,惹得我们这些调皮的同学老是在背后模仿她。第二年则是迎接“九大”,每个班级里都要竖立一个“忠字榜”。再后来,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不过不是“打砸抢”时期的红卫兵概念,而是校红代会领导的好学生组织,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共青团,分期分批地吸收,搞得很神秘,家庭出身不好的就不能入了,把好一些人排除在了外面。与红代会相关的,有保卫组(前身是护校队)、文宣队、大批判组什么的,班上都有几位同学参加,活动很经常,也显得很特殊,很吊人胃口。

两年期间,在校参与的跟时事政治相关的工作还有“挖二煤”“晚呼队”“晾橘子皮”“动员知青上山下乡”等等。另外,学习“毛选”是热门,师生大多会背语录,老三篇我也能统统背下来。而且红代会也会组织所谓的活学活用毛选积极分子讲用会,我自己就曾去开过会,听报告听得热血沸腾,日记本里记下了很多的豪言壮语。

上中学时,同学们大都虚岁十五六,情窦初开。但那时候思想比较封建,真正是男女授受不亲。男生与女生几乎不说话。同桌的那一位基本上都是同性。只有在农村学农时,一组几个同学都在同一位老乡家吃派饭,有男有女插花着,是异性之间接触的大好时机,也往往也是尴尬时期,常常发生你讲你的,我讲我的,男讲男的,女讲女的,并未形成真正的对话,当然,肚子里还是有不少话的,只是不敢不会不想说出来而已。在芦蓬头学农时,我跟邵国明、徐菊芬、朱亚萍等为一组,天天吃饭在一起。我当时活灵(魂灵)还没接进,比较木枝木角(莫知莫觉),只觉得女同学比我们更懂事,知识面也更宽一些。

毕业分配时,我们才明白到,那时候,家庭出身有多么的重要。包括我在内,有那么几位,第一次分配预案公布,还是去兵团,第二次就因为出身问题而改为“插队”了。倒霉的分配“插队”的有张邦基、董巨、朱思珍、钱水华,等等,邵国明和我后来经过协调,都去了兵团,“高中”和“工矿”,你想都不要想的。关于“出身”“成分”那些事,当时分量比山还重,现在想想都窝心,不写也罢。

后来,原定插队的也有去黑龙江林场的,朱思珍和钱水华就是。而去兵团的,除了一两个去工业兵团,都是在萧山新湾的二师八团,当时去的人比较多,仅仅我后来所在的三营九连,就有大概四十来个五中的学生。二连六排的同学后来成了同一连战友的有应锡祥、吴德祥、丁亚珍、胡爱萍等。

19701114日,萧山兵团知识青年出发的日子,也是我们中学生活结束的日子,至今已经整整四十六年了。

 




 


 

转载:《南方都市报》书讯:反乌托邦小说《2084》翻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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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乔治·奥威尔《1984

反乌托邦小说《2084》翻译出版

来源:南方都市报     20170216       版次:GB07    作者:黄茜

 


南都讯 记者黄茜发自北京 

  特朗普入主白宫后,以《1984》、《美丽新世界》、《不会发生在这里》、《使女的故事》等为代表的反乌托邦小说在美国销量飙升,奥威尔的《1984》一度跃居美国亚马逊网站畅销书榜榜首。

而在国内,一部由阿尔及利亚作家布阿莱姆·桑萨尔撰写、以某种形式向《1984》致敬的小说《2084》近期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该小说2015年斩获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法国《读书》杂志2015年度最佳图书,被评论家称为一个寓意很强的寓言、一个破坏性极大的“幽默”。

 

永恒国度“阿比斯坦”

 

    2084》全名为《2084,世界之末日》。桑萨尔虚构了一个名为“阿比斯坦”的永恒国度,这个国家唯一的神叫“尤拉”,神的使节、国家的领袖叫“阿比”,唯一的宗教名为“噶布尔”,议会是“公正博爱会”……总之,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2084不是故事发生的日期,而是神之使者阿比诞生或获得神启那一年,也是“信仰者之国”阿比斯坦命名的年份。在阿比斯坦,居民被统治在对“尤拉”的绝对信仰以及随之产生的恐惧之中,相信“屈从即信仰,信仰即真理”。圣书《噶布尔》通篇传达的要旨即“盲信”。“一种以宗教为借口的专制主义”,小说译者余中先这样评述。

    2084》是靠理念推动的小说,没有曲折离奇、惊心动魄的情节。小说主人公阿提被流放到帝国管辖的一座深山疗养院治疗肺结核,强制性的静养让他开始怀疑“唯一思想”所规约的一切。

为探究真相、论说善恶,阿提病愈后和朋友柯阿穿越整个帝国,他们叛逆的举动遭到帝国警察的围捕,最终导致了朋友的死亡。小说行文缓慢、沉郁,正好应和了帝国麻木压抑的本质。

 

与《1984》的诸多互文

 

    如果乔治·奥威尔的《1984》批判的是集权体制,桑萨尔的《2084》质疑和考问的则是信仰。将这两部作品参照阅读,能生发出诸多别有深意的互文。

    在《1984》里的大洋国,有三句令人惊骇却被认作真理的格言:“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信仰”。在《2084》里,阿比斯坦国的思想路线也有三原则:“死亡即生命”、“谎言即真相”、“逻辑即荒诞”,俨然就是“双重思想”的进一步延续。

    1984》中最常出现的一句话是“老大哥在看着你”。而《2084》里也有同样的警示:“彼佳眼在观察你!”

    余中先表示,彼佳眼的原文“bigay e”和“bigbrother”极其相似,本身就有老大哥、老家伙、大头领之意。

    1984》里的英社发明了“新语”,一种消灭了大部分形容词、副词,只留下最低限度的名词和动词的枯燥语言。《2084》里的阿比则创造了“阿比朗语”,作用是强调公民的“义务责任和绝对服从”,“消灭说话者内心的意志和好奇”。

    有趣的是,《2084》的作者布阿莱姆·桑萨尔出生于《1984》出版的年份:1949年。桑萨尔具有经济学博士学位,曾教书、从商,甚至在阿尔及利亚政府的工业部担任高层。

在《2084》一书的开头,桑萨尔告诉读者:“这是一部纯虚构的作品,我在这里描绘的彼佳眼的世界实际上并不存在,也没有任何理由会存在于将来,这就跟文学大师奥威尔所想象的并在他那本叫做《1984》的白皮书中精彩绝伦地描绘过的老大哥的世界一样……”然而,即便对作者的“告白”也不要“盲信”,因为桑萨尔和奥威尔一样,是使用反讽修辞的大师。


 

专访译者余中先

 

桑萨尔的写作自觉地靠近法语文化

 

    南都:您觉得《2084》这部小说在情节和语言上有什么特点?

    余中先:《2084》里只有一个国家阿比斯坦,从对全书的了解来看,它很荒凉,可能是沙漠,也可能是一片乱石,不由自主地让人想起某些阿拉伯国家。从历史来看,因为发现了一个新的伟大的理念,有了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思想,才诞生了阿比斯坦。但是主人公阿提和他的朋友,一个柯阿、一个纳斯,学会了怀疑和思考,尽量去看出真相来。书中没有太多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强调人与社会的关系,社会如何凌霸于人之上。

2084》不是以情节取胜,而是以主人公的思考取胜。桑萨尔可能也不擅长把故事讲得特别玄虚,他主要是在想象一种未来国家的政治氛围。《2084》里的用词比较简单,但越简单的词,翻译过来的可能性就越多。比如说“伟大”,你可以翻译成大、崇高、高尚。小说里还有大量生造词和机构名称,我在翻译的时候加了注释。小说里的一些格言借鉴了《1984》汉译本的译法。

 

    南都:反乌托邦小说在当下为什么受到追捧?

    余中先:这样的作品可以触发读者的思考。由于《2084》通篇没有提到和我们当下有关的任何一个政府,任何一个宗教,也没有提任何民族,所以矛头指向了一个绝对的假、丑、恶。我们读了以后,要认识到,不管是未来、过去还是现在,世界上总存在着恶,而我们要更多地去寻找真相,寻找真、善、美。

桑萨尔的作品里描写的几乎没有美,行政区,高大的建筑,高高在上的政府机构,都不美。唯一有一次,阿提说从来没有见过大海,要去看看大海是怎样的,那里可能包含着潜在的美。阿比斯坦帝国的自然环境里也没有树木花草、蓝天白云的景致,好像一个黑白的、晦暗的梦。

 

    南都:国内对桑萨尔这样的非洲法语作家译介似乎相对较少?

    余中先:我们一般不把桑萨尔看做一个非洲作家。他主要的作品都在法国巴黎出版,我们把它看做法语文学的一部分。今年3月,桑萨尔会来中国。他这次来中国,还不是阿尔及利亚使馆出面,而是法国使馆出面。他的作品里有北非殖民地的文明,但没有更多当地土著的东西。他长期以来在法国生活,有时候也住在阿尔及利亚。阿尔及利亚本身是非常西方化的国家,桑萨尔的写作也比较自觉地靠近法语文化。

 

作者:黄茜

链接:http://epaper.oeeee.com/epaper/C/html/2017-02/16/content_7107.htm

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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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图书馆讲座——法国新小说如何来到中国——我译新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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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图开讲##“在文字间穿行”翻译家系列讲坛#【法国新小说如何来到中国——我译新小说】主讲人:余中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世界文学》前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时间:2017年6月24日(周六) 9:30-11:30;地点:国家图书馆总馆北区学津堂(中关村南大街33号,010-88545149)【讲座无需预约/购票,请刷读者卡或二代身份证入场】
 

傅雷的认真与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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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已经发表在2017年8月2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时,结尾部分有所删节,原因是谈到了“反右”和“文革”。这里,我用红颜色标明有所修改和删节的部分:


(此为出报之前的大样,后有所删节!!)

傅雷的认真与较真

 

余中先

 

翻译家傅雷是很认真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很较真的一个人,此乃性格使然。无论对翻译事业,对国家命运,对政治局势,对己,对友,对家人,傅雷都很认真,也很较真。

 

他是翻译家,他对翻译工作的认真,首先是因为他把翻译工作看做一项神圣的义务。我们都知道,他最初翻译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在三十年代后期,他住在沦陷中的上海。当时,傅雷“闭门不出,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避免向日本宪兵行礼”,成天致力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翻译,意在让一个个有热血的青年从沉沦中奋起,寻找反抗的道路。可以说,傅雷是在译《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度过的抗战岁月(1927年刊出第一卷,41年出齐)。

 

要做神圣的工作,就得有非凡的本身。傅雷的法语很好,汉语同样也很好,达到了能自由创作的地步,这一点,我们大都是通过《傅雷家书》看到的。195447日他在给儿子傅聪的信中写道:“我从十三岁到十五岁,念过三年法文;老师教的方法既有问题,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绩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二十岁出国[……]半年之间,请私人教师与房东太太双管齐下补习法语,教师管读本与文法,房东太太管会话与发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课方式,而是随时在谈话中纠正。善念以后,在我法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中过生活,已经一切无问题。”学法语,他的经验是“学得慢一些”,“贪多务得是没有用的”,由此也可见他学语言的那种认真。

而在翻译中,傅雷的工作态度又极其认真。认真的态度,加上很高的语言水平,这就保障了他的译文是一流的。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现在(以前也是这种情况)很多从事翻译工作的人都做得不好,要不,就是外语不好,吃不透作品的真髓,彻底理解原文成为大问题,要不,就是汉语不好,写下的文字别别扭扭的,读起来磕磕巴巴。而傅雷的文字则如行云流水,是很好的汉语。从《傅雷家书》的流行和名气远胜于傅雷译文这一例子来看,就很能说明问题。

傅雷的语言好,在加上工作的认真,其译文拿出来,当然就很好。但傅雷还是利用种种机会,来提高自己的文字水平,比如,通过阅读法国作家的作品,知晓他们的长处,来比较自己的短处。又比如,他会去读中国作家的作品,来发现汉语中一些精妙的用法,以便借鉴到他自己的译文中去。

傅雷读伏尔泰,会发现伏尔泰作品的“故事性不强”,同时也发现,其文字的精妙,全在于“若有若无的讽喻”。比照之下,他觉得自己没能力表达出这种精妙来。他知道自己不善于翻译这样的作品,“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实’,不够俏皮,不够轻灵”;但傅雷知道谁的译笔比较适合伏尔泰,他在书信中这样告诉傅聪:“这种风格最好要必姨、钱伯母那一套”(必姨指杨必,英国作家萨克雷的《名利场》的译者;钱伯母指钱钟书夫人杨绛,她是杨必之姐)。

他为提高自己的汉语感觉,使译文更生动活泼些,更读中国的作品,他曾熟读了老舍的小说,不过未能解决问题。读老舍的《四世同堂》,他很遗憾地“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啰里啰嗦,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此处引傅雷对老舍的批评,其实也无损于老舍的英名,因好作家的文字也不是篇篇都好,时时都好的。同时,这一件事也佐证了傅雷对文字的较真:可见他“不但对自己的译文不满 对别人的创作也不满”。其实有这样的较真态度,是可以保证译文文字质量的。

 

说到翻译工作方式方法或曰翻译过程上的认真,傅雷的体会,首先,是认真地选择要翻译的作家作品。傅雷选择翻译的法国作家主要是伏尔泰、巴尔扎克、梅里美、罗曼·罗兰、莫罗阿,这些人的作品在文学史中都是一流的,从十八世纪的“启蒙”,到十九世纪的“写实”,到二十世纪的“现代”,都是法国文学的瑰宝,更是中国读者(尤其是青年)需要的精神食粮。他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尤其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傅雷是本着为启迪中国人民族精神的心,来奋力作他的翻译的。当然,在工作中倾注全部心血,付出全部努力,于他,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其次,傅雷在动笔翻译之前,会“熟读原著,不厌求详”,他曾告青年译者,“任何作品,不精读四五遍绝不动笔”。当然,是不是每次工作都要那样,现在也无从可考。

再此,翻译中,对原文的遣词造句之处反复琢磨,“煞费苦心”,琢磨其在原文中为何是美的法语,在译文中又如何成为美的汉语。当然,其中的苦与乐,难与妙,只有译者自己知道。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黎明”第一部的一开头,是但丁《神曲·炼狱篇》第十七歌的这样一句:“Come, quando i vapori umidi e spessi/ A diradar cominciansi, la spera/
Del sol debilemente entra per essi... 原文为意大利语,如果一字一词地直译,大致是这样的:“当潮湿而又密集的雾气/开始渐渐消散/圆圆的太阳柔柔地钻入其中”,这样的转达,能给读者一个完整而又确定的形象,傅雷译为:“濛濛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这样的意象就朦胧得多,意境也诗意得多,远非一般的译者所能做到的。可以比较一下,王维克的《神曲》译本,这一句译文如下:“及至厚厚的湿气渐消以后,阳光微微地射入了。”从以上的比较,可以看出,傅译和王译文风格的不同。一般人的译法大多会依照王译的路数去走,而傅译则不求形似,更求神似。从汉语阅读的效果上,傅雷的译文更容易为中国读者接受和欣赏。

再如,《约翰·克利斯朵夫》同一卷同一部正文一开头,法语是这样的:“Le grondement du fleuve monte derrière la maison. La pluie bat les carreaux depuis le commencement du jour. Une buée d’eau ruisselle sur la vitre au coin fêlé. Le jour jaunâtre s’éteint. Il fait tiède et fade dans la chambre.”傅雷翻译为:“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而下。昏黄的天色黑了下来。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不少读者说,一读到“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这九个字,就认定这本小说一定要读下去。还有人就此开头写过专门的欣赏文章,殊不知,他们欣赏的其实不是罗曼·罗兰,而是傅雷。到后来,我们发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其余译本对此句的翻译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有译者译为,江流滚滚,震动了房屋的后墙,也有的译为,屋后江河咆哮,向上涌动,更有一个译者,可能是觉得高山仰止,索性就绕过了这一句。这种无奈,不仅使人联想李白面对黄鹤楼的美景和前人诗句的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傅雷对一些西方语言与汉语在表述上的差别也有深切的体会:他们喜欢抽象,长于分析;我们喜欢具体,长于综合。要不在精神上彻底融化,光是硬生生地照字面搬过来,不但原文完全丧失了美感,连意义也晦涩难解,叫读者莫名其妙。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傅雷在译文中特别追求用汉语自有的方式,把法语原文中固有的种种元素作“神似”上的转达,而不是在译文形式上体现出对原文的“忠诚”。

 

翻译初稿完成之后,还有校改这一通工作。傅雷对自己译文的校改,也是极其认真的。从傅雷译文的手稿和校样(无论是四十年代,还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译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手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的修改,令我想到巴尔扎克本人在其校样上的改动。傅雷于1942年曾译出法国作家杜哈曼的《文明》,因不太满意,后于19473月“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把旧译痛改一顿”,才由南国出版社出版(1956年的人文社版是南国版的重印)。另外,上文提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文是傅雷在抗战期间完成的,50年代,傅雷出于对自己译文的不满,从526月到次年3月,特地校订修正了全书,在他写的一篇介绍性文字中,他甚至这么说:“这部近代古典巨著,初稿本是于十年前问世,先后印行七版。兹由原译者全部重译,风格较初译尤为浑成。”

傅雷对自己的译文要求之严,在1963年给当时还是年轻译者的罗新璋(后为著名文学翻译家)的信中可见一斑,他明确表示:“鄙人对自己译文从未满意,苦闷之处亦复与先生同感”;“尊札所称‘傅译’,似可成为一宗一派,愧不敢当。以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而论,自问与预定目标相距尚远。

傅雷对自己每天要翻译多少字数,也都是绝不马虎的。长年累月中,傅雷每天都在书房中做翻译,自己给自己规定了工作量,每天,不达到那个数量,就不做别的。以己及人,他对儿子的钢琴训练也有苛刻的规定,傅聪不完成每日的训练量,是断然不可以去玩的。也正因这样,在他短短的五十八年生命中,他用大约三十七年的认真工作,翻译了约五百万文字的译文,包括文学、美术、音乐、政论方面的作品三十多部(这是我根据2002年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傅雷全集》自己统计的)。其中巴尔扎克的十多部小说,以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三巨人传》最深入人心。可以说,正是由于傅雷,巴尔扎克和罗曼罗兰的书在中国赢得了比在法国还更多的读者,赢得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好”命运。

 

傅雷性格中倔强较真的特点,让他平时待人接物同样也十分认真,使他成了一个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刚直不阿之人。

据说,傅雷爱吃硬饭。他的性格也像硬米粒儿那样僵硬、干爽;软和懦不是他的美德,他全让给夫人朱梅馥了。这一点,《傅雷家书》中可见端倪。

 

对别人翻译中的错误,他也持了一种“苛刻”的态度,大概是他不容许那些文字上的差错出现在译文中,大概这些错误排成了铅字,印成了书后太扎眼,太“煞风景”,让他看不下去。

杨绛有文《忆傅雷》,谈到:1954年,有一次,在北京开翻译工作者的会议时,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交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后被会议组织者作为会议文件而印发。在那份意见书中,傅雷信手举出当时翻译作品中许多谬误的例句。此一“挑人错以示众”之举触了众怒,很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还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为此,钱钟书还写信批评过傅雷,劝他多多与人为善。

他的批评毫不留情,根本不顾及别人的面子,简直就像是在训斥自家孩子。不是吗?在《傅雷家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父亲对儿子傅聪、傅敏近乎于苛刻甚至残忍的要求,要求他们做一个有用的人,有出息的人。儿子性格、脾性中的一些弱点,一些不入他眼的做派,傅雷是十分计较的。《傅雷家书》在,读者自可明鉴。

傅雷先生对他人译文质量的这种“较真”,在我们看来确实是太过分了一些,但傅雷毕竟是傅雷,倔强较真的性格使得他说话根本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当然,就事论事地说,他挑人之错本身没错。钱钟书写信批评他之后,他有段时间也不搭理钱杨两口子,但不久,就恢复了书信来往,大概,此时,傅雷的气早就消了。

翻译总是会出错的,翻译家不是神仙,译文出自凡人之手,总免不了偶尔有一点点小错。傅雷自己的翻译虽然总体上做到了信达雅,但有些地方还是出了错。记得我曾工作过的《世界文学》杂志,就曾经刊登过翻译家郑永慧先生的一篇批评文章,谈及傅雷翻译梅里美小说《高龙巴》中三十余处差错。那已是1990年代的事了,傅雷已经作古,不可能听到读到,有所反响。真难想象,要是傅雷读到郑文,又会作何感想。不过,要说明的是,傅雷最初动手翻译《高龙巴》,是在他最初留学法国和初习翻译的1928年(那年他二十岁,而《高龙巴》最早的版本是1953年平明出版社版,次年人文社重印,与《嘉尔曼》合集为《嘉尔曼  高龙巴》),那时他的法语水平、翻译能力跟他后来巅峰时期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顺便说一下,我本人也于1990年代复译过梅里美的小说《卡门》(即嘉尔曼)和《柯隆巴》(即《高龙巴》),翻译中恰好参照过傅雷与郑永慧两位先生的译本,发现各有千秋,而傅雷先生译文中的小小外伤,应该无损于其译本的整体水准。当然我后来也注意到,施大悲、叶君健,张冠尧等人也翻译过《卡门》,而戴望舒、徐仲年等人也有《柯隆巴》的译本。大致比较了一下,真的是各有千秋。回顾我自己的译本(当时是架不住朋友的鼓励和催促才勉力完成的),只觉得无法超越前辈,但求能处理得有些不同,个别处有些创新。我想,学习,欣赏,宽容,不吹毛求疵,这大概就是我对待前人译作的态度。这也是我学习傅雷翻译后的一点体会。后来,我对梅里美《卡门》《柯隆巴》等几篇小说译文的校改修订工作,在浙江文艺版、中国文联版的编辑过程中一直都在继续重做,今年的修订则是为未来三联版而做的。可以说,没有大师傅雷在先,我对梅里美作品的翻译也不可能做得如此精细,这都是在跟傅雷先生学呢。

 

傅雷成为“右派”,也是“较真”的结果。1957年,他先是听党的话,“以一颗赤诚的心”,“忙着管闲事”,后政治风向转了,傅雷却还认真地写了《识别右派分子之不易》一文,在当时的反右高潮中,一直不肯做“实质上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样的表态,以至于其检查始终就通不过。最后,在次年的“反右补课”中,被划为右派分子。

    某种程度上说,傅雷从反右开始连连遭遇的不幸,虽是家国不幸导致个人不幸,却也跟他较真的性格有一些关系。在他结交的一些朋友里,难免夹杂一些不太够朋友的人。傅雷的心直口快,满身棱角,动动辄就会触犯人,这便会通过一些假朋友的心与口,造成不少的“误会、偏见、骄矜”,造成了种种“矛盾和倾轧”。傅雷曾告诉友人:某某“朋友”昨日还在他家吃饭,今日却在报纸上骂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知晓自己不善人情世故上的圆转,才断然转身背离社会,独自潜身书斋,认真做他的翻译。

 

毕竟,铩羽而归的傅雷,还是认真地回归了书房,每日里译书不辍。所谓“反右”之后一段时间里,傅雷翻译好的一些书,如巴尔扎克的《搅水女人》《都尔的本堂神甫》等,一直未能出版,即便是社会需要比较迫切的《艺术哲学》一书,出版社也建议作为译者的傅雷改用笔名出版,因为,当时上级有明文(或不成文)的规定,右派分子的译作,一律得改为笔名方可出版。但傅雷就是不买这个账,他硬气地说:“要嘛还是署名傅雷,要嘛不印我的译本!”1961年底,报上宣布傅雷摘帽,傅雷闻讯后并不作喜,却认真地说:“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幸运的是,摘帽之后,他的一些译作终于获得了出版机会,如丹纳的《艺术哲学》、巴尔扎克的《幻灭》等。

文革来临之前傅雷通过认真思索,认定:“迩来文艺翻译困难重重,巴尔扎克作品除已译者外,其余大半与吾国国情及读者需要多所抵触”,遂致信文化部领导,表示“故拟暂停翻译巴尔扎克小说”。此举足见傅雷对局势之深刻的悲观看法,以及由此保持洁身自好的认真态度。此时,他译著很少,到1964基本告停,总结自己时,他曾说,“我年过半百,世情已淡,而且天性中也有极洒脱的一面,就是中国民族性中的‘老庄精神’,换句话说,我执著的时候非常执著,摆脱的时候生死皆置之度外。”可见,那时的傅雷依然是一个认真的人。

 

文革开始,傅雷灾祸临头。也正是一种较真的做人态度,使得傅雷觉得,被受到三天四夜“抄家”的奇耻大辱之后,根本无法苟活下去,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上吊自杀,“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也正是因为他的那种较真,他和夫人朱梅馥对自杀做了很“认真”的安排,怎么上吊,并在自杀前留下遗书给妻舅,凡事十三条,一一安排自己的后事,怎么处理经济账目,怎么付丧葬费,怎么安排保姆的过渡生活,等等。对此,儿子傅聪用一个词“martyr”(殉道者)来评价。殉道者,置生死于度外的认真之人矣。



 

我的高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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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传记文学》2017年10月号)

    翻看我四十年前的日记,参加高考的全过程又历历在目。这是一段历史,里面什么样的滋味好像都有。青春、理想、奋斗、迷惘、彷徨……什么都有过。

这里,把它们摘录出来。特别说明,并没有增一个字,同时却删除了与高考无关的部分(用[……]表示)。

另外,要强调的是:那时,还没有使用“高考”一词。

 

一 报考

 

197710月,得知“文革”后恢复高考一事,我正在舟山群岛出差,当时我已经在浙江省农业科学院工作。我是70届初中生,上山下乡去了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萧山围垦海涂四年,74年去了嘉兴,76年进城到杭州工作。

1021日那天,当我在舟山定海北门招待所阅报栏前白纸黑字地读到了中央关于恢复“高考”的决定时,记得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改变命运的一刻似乎就要来了。尽管,在几个月前,已有流言在传,要恢复高考了!

上大学是我多年的梦想,1970年上山下乡之前,我只读过小学五年,初中两年。在生产建设兵团期间,我曾两次得到群众推荐,本来也有机会去上大学。但73的那一次,在政审时被淘汰了,记得当年就有所谓的“张铁生白卷”事件。74年那次总算推荐上了,但只是去读中专,在嘉兴地区农业学校学了两年“农作”专业。也正是因为有了两年中专的学习经历,这才有了后来1976年毛主席去世以及“四人帮” 粉碎的关键时刻进城去农科院工作的运气。

得知我们这些被文革耽误了的整整一代知识青年可以参加高考,我确实是热血沸腾,当时便决定报考。记得,整个省农科院,职工和家属就有不少人报名,但原本的初中生就我一个人报考。为我的事,我工作的土壤肥料研究所还专门开过会,讨论并同意了我的报考。所领导当时还找我谈话,说是,这是一次机会,你可以报考让祖国来挑选;不过不可以影响工作,意思是说,备考要在下班之后的业余时间来做,而且还说,考不好不可闹情绪。我当时是满口答应,那时的我,根本不考虑有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备考,也没想过考不上又会怎么样,一心想的只是,终于有机会参加高考了,还不狠狠地来他一下子!农科院为高考的事还特地成立了一个招生办公室,办公室就一个人,是我农校中的一个同学,负责到跑腿,什么都干。







(当时的准考证)

 

1977114  星期五 晴

今日刘健来,谈起学习一事,认为形势逼人,非得下苦功学不可,不然的话就要被淘汰,有此危险。但苦战能过关。

 

115  星期六 

学习有的很有趣,有的很头痛,同心情有关系,学下去有味的,埋头就进去了,不肯放下,如“爱不释手”。无味的啃也啃不动,越学越伤脑筋,如“对牛弹琴”。

 

1116  星期三 

今年大学招生,我已报了名,报考外语专业。

这是一次让祖国挑选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准备功课,去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同时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管考上考不上,都要好好工作,好好学习,为祖国的革命建设事业贡献一切。

 

1117  星期四 

对于报考大学,一定要端正态度,让祖国挑选,绝对不闹情绪。[……]

 

二 备考

 

我的初中是所谓“复课闹革命”和“学工学农学军”的两年,真没学什么文化知识,那时候,教材很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和英语三本书。语文主要学“毛选”,也有鲁迅的作品,再就是工农兵的诗作,两报一刊的社论和文章。数学课也很简单,代数方面只学到了因式分解,一元一次方程,最难的就是一元两次方程,两元一次方程;几何方面,有三角形,最难的恐怕就是圆,学了圆周率“π”。英语记得只上了七八课个,第一课是“万岁:Long live”,第二课是“万寿无疆:A long long life to”,第三课是“无限忠于:Be boundlessly loyal to”,最后两课分别为《东方红》和“缴枪不杀”。完全是硬凑到一起的,一点儿都没好好学读音(国际音标什么的),语法也根本不会。物理和化学基本没学,化学课记得只上过一堂,一个大眼睛的美女老师教导我们:“世界上的物质都由分子组成,分子则由原子组成”。刚刚对世界的结构有了个最初的概念,就被告知没有了第二堂化学课。物理课上了最基本的“电”,学会了安装日光灯,知道了启辉器的作用。

这样的基础,如何能保证考得上大学?当时,农科院里也有不少人讽刺我,说得大概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自己分析了一下,觉得我还是有些基础的。语文,我通过参加“评法批儒”小组,学习了一些古汉语基础;数学,通过7374年的“推荐上大学”的复习,自学了三角函数、圆、椭圆(抛物线)等;历史,通过学“马列六本书”同时也自学了欧洲的近代史而英语,我从1974年起就通过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上了英语广播课,也有一些基础。跟同时报名参考的知青弟兄相比,我还是有些优势的。

于是,我利用大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且是业余时间)复习起了各门功课。要知道,那时候,整天开大会政治学习,根本就不让请假。所谓政治学习,主要内容是“揭批四人帮”“三大讲”“农业学大寨会议”“学毛选第五卷”。好在那时候精力充沛,开会之后,工作之后,还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来复习备考。我那时刚进农科院,因为年轻,常常出差,在上虞县的海涂围垦试验点蹲点,整天就我一个人,做完工作,我就把点点滴滴的时间利用起来备考。从杭州前往围垦试验点,要坐火车,接下来坐乌篷船,我就把路途中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学习,记笔记。

 

1110  星期四 

取土取了一天。将轮作田和深耕培肥试验的0-100cm剖面、容重样品都取了。

在田间操作了一天,够累了。晚上学习英语。

 

1112日 星期六 晴

今日取土一天。晚上学习业务,及英语。

 

1122  星期二 

今天复习数学,二次函数,圆。[……]

 

1124  星期四 

今天文化复习了一天,准备明天考试。

这两天身体很不舒服,大概是劳累过度了吧?

 

1125  星期五 

今天一早骑自行车去苋桥中学参加“初考”考试,730进场,800-930考数学,1000-1130考语文,都是闭卷考,不能看任何参考书和数表。

数学题中约有一半的题我答不出来,估计得分在50分之下,语文马马虎虎。数学有一题三角函数求证没答,一题对数运算没答。一题三角形面积最大值没答。其余有一题圆与直线相切运算有错误,不查表求sin 15˚运算有错误。语文四个内容:作文(题目是赴考),要600字以内,给一篇短文分段落,写中心意思,改病句和解释词组。

考得不好,可能录取不了,只悔自己基础太差。

 

需要说明的是,1977年,报名参加高考的人很多,如何考试也由各省市自己定。我所在的浙江省决定先来一次“初考”,淘汰掉一批人,然后再在12月正式统考。上文日记中记的1125日的考试,就是“初考”。记得当时我的“准考证”上写的正式名头是“江干区笕桥中学点高校、中专、技校招生文化水平审核入场证”。

没想到,我顺利通过了“初考”。接下来,就是交照片和报名费,参加正式考试。报名费只交人民币三角。

 

125  星期一 

[……]接到招生办公室通知,要我交照片和报名费。[……]

下午去江干区招生办公室,那是在城站下去过望江门,52路电车抚宁巷站旁边的区委。交了照片和报名费0.30元。听有几个工厂单位的同志在说:该厂参加初考的21人中,去掉了四人,剩下17人参加统考,而这四人表现都是很好的,17人不如四人。为什么这样做,群众有看法,等等。127日去领准考证。[……]

 

129  星期五 

这两天,抓紧复习历史和外语。将法语前三册复习了一下,打算每天复习四课。下星期复习数学。

 

1211  星期日 阴

今日复习。上午复习外语,下午开始复习数学。[……]

 

1212  星期一 

今日在图书馆里钻了一天。读中国历史,自夏商至唐。下午读世界古代史,上古中古两部分,做一些笔记。

 

1213  星期二 

复习法文,及中国近代史。[……]

 

1214  星期三 

复习法文及数学。[……]

 

 

三 高考

 

1215  星期四  多云

早起大雾。因为今天是全省高校统考第一天,我七点钟吃了早饭就骑自行车到江城中学(雄镇楼街心花园旁边),这是江干区第二个试场,另一个在杭九中。江城点有二十五个考堂,每个教室约三十人,估计有七百人赴考。上午八点半到十点半考语文,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考史地(理科考理化)。

考卷之题都很难。语文有五个内容:一是成语中单词注释:有“色厉内,欲盖弥叱咤风云,高屋瓴,流水不腐,户枢不。”二是改病句。三是注释毛主席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四是古文译成白话文(宋人攫金)。五是作文:路。我对第一题有几个词注不出,第三题“为”字注不出,其余都做了,但不知对不对。

史地考得内容比较广,共有三张卷子。历史题有:一,填空,二,解释几个历史上的事件:丝绸之路,黑水党,《中俄伊犁条约》,共产国际,三,谈谈义和团反帝爱国运动的伟大历史意义,四,谈谈慕尼黑协定产生的历史背景,及其对当前世界的现实的经验教训。第一题有一个我没填,就是在太平天国时,浙江人民在慈溪打死的洋枪队头目(华尔)。第二题中,黑水党没答。中俄伊犁条约答错了。(为什么中东地区是美苏争夺的一个焦点。)

地理部分,第一是填空。第二是答东北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特点。第三是华东地图,填空,第四是美国地图填空。我在填空中答错一个安徽的煤矿,在华东地图中答错洪泽湖,在美国地图中,答错了一个城市芝加哥,两座山,阿巴拉契亚山和落基山没答。

考生议论纷纷,说今天题目难,我想,难固然是难,但只要学得全面而扎实就有把握回答。听考理科的人讲。理化题也难。我今天上午提早二十分,下午提早半小时交卷。

 

1216  星期五  多云转阴

今天考数学和政治。

对我来说,数学最难,共七道大题,外加二题加试。我答了:一、二、三、四,四题。第一题中有一题未做,只做了两题,第二题三题中做错了一题。第四题乱做一通,不知道对否。看样子要不及格了。

政治考卷还算好答。毛主席对马克思主义作的最大贡献是什么?为什么国民经济的发展要以农业为基础?青年运动的正确方向是什么?什么叫唯物论,唯心论?为什么要恢复和发扬党的群众路线、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和作风?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什么?为什么说苏修是世界战争最危险策源地?什么叫新民主主义革命?为什么我国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之后能立即转入社会主义革命?批判“四人帮”的老干部就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走资派的反动政治纲领。

去考文科的考生中,有一部分人数学没考,半个小时不到就出考场了。中午在江城中学休息。下午考完同小卢一起回来。

 

1217  星期六 

[……]下午和小卢一起到江干区教育局加试外语,英语。考场在幼儿园,时间1:30-3:30。考卷有七个内容。一,写出几个动词的过去式,过去分词,现在分词。二,注音,给单词用国际音标注音。三,改病句。四,用介词填空。五,造句五句。六,英译汉。七,汉译英。参考题:When I sing the Song The East is Red.

 

要说明的是,我参加高考,要骑自行车从杭州的北面(笕桥附近)赶到南面(南星桥附近),路程不短,有整整十公里,自行车要骑上差不多近一个小时。中午只好在考场附近的小餐馆随便吃一点什么。考场附近,中午都有考生在紧张准备,都挎一个书包,拿个小本子或参考书或小纸条,不是翻书查阅,便是念念有词。可说是“临时抱佛脚”;也可说是“临阵磨枪不快也亮”。我还记得很清楚,上午考数学时,不少文科考生基本都没考,因为不会,他们就在考场闭目养神半个小时,然后就出场准备其他课程去了。

从我自己的感觉来看,数学大概考了个一般,有50分就谢天谢地了。语文还可以,毕竟古文没有什么压力,作文自己觉得写得还流畅。史地方面,对“为什么中东地区是美苏争夺的一个焦点”一题,我自以为答得很好,我以“巴以冲突”为例子来分析,从该地区特殊的地理位置(亚非欧三洲交界)、战略资源(石油)、民族矛盾(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历史冲突)、宗教渊源(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等几方面来找原因。在考试后与其他考生对题时,把好多人都说得一愣一愣的,大概他们都不知道。

而英语,我跟同考的小卢(农科院卢姓研究员的女儿)对过答案,发现她答错的那几题我还都答对了,因此,对英语成绩还有些信心。记得1217日英语考试之后,我心情大好,连看了几场电影。

 

1218  星期日 晴

昨天纪念周总理视察我院二十周年,晚放电影《兄弟中国人民的使者》《红日照万代》《大寨小武术队》《白求恩大夫的故事》。从六点五十分到十一点四十分。今早起不来了。

 

是看电影累的,还是连续三天高考累的,还是高考期间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了,外加看电影累的,以至于当年二十三岁的我早上都“起不来了”?

我由于报考了外语专业,所以被通知还得加考英语口试,以及法语笔试和口试。于是,刚刚松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了。半个月里,我突击复习英语和法语,连电影也舍不得看了(单位农科院几乎每星期都有露天电影放映)。

 

197815  星期日 晴

[……]今天是法语加试的日子。一早起来,就去教师进修学校(原灯塔中学)。有杭州、绍兴、嘉兴三地区的考生来考日、法、德语。其中法语五十六人,德语一人,日语七十多人。上午笔试,下午口试。笔试有四个内容:一是动词适当形式填空,十二小题,二是用代词回答问题(七小题),三是汉译法(七小题),四是法译汉,一短文,回答得马马虎虎。

下午口试可难了我,除模仿外,朗读我是结结巴巴,对话更是一问三不知,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回答也没准备。真该死!看来这一关是很难通过了。[……]

 

110  星期二 

[……]我上午去文二街杭州外国语学校参加英语口试。

本人感觉这次口试仍不理想,主要还是听力和反应力。

 

至此,从11月的 “初考”,到12月的“统考”,再到1月初的“加考”,大大小小共考了十次。算得上是“过五关斩六将”了。外语考试时,有两点我记得很清楚。一是:法语口语的主考女老师长得端庄美丽,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南京大学的汪文漪教授。二是:英语口试时有时间表达方面的题,其中一题目,我用英语回答说是“三点四十五分”,老师却再三追问还可以怎么说,我最后回答说:“四点差一刻”,老师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 录取

 

我们报考的是77级,但考试是在77年的12月进行,录取则要到78年初。其间的等待也是蛮熬人的。

那年的春节是27日,我回老家宁波过年与父母家人团聚,其间也说到了高考的事,亲戚朋友一方面佩服我的勇气,另一方面也为我担心,毕竟我没有上过高中,初中时也没有好好学习,怕我考不上。而我也是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承认自己水平不行,另一方面则觉得大家都是这个水平,考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

 

220  星期一 

这几天只管上课,听数理统计分析,其他工作一概不管了,不过还有些分心。入学通知书究竟来不来了呢?据说二十日左右发通知。消息也没有,不由得我猜想不定。

[……]

 

225  星期六  多云

今天,我接到电话通知,我被录取在北京大学。

中午打开水时,广播员小邓告诉我:江干区委来了通知,要农科院派人去领通知,并做好考生的思想工作。我估计可能是改变了报考的大学与专业,因此,预先打预防针,要我服从祖国的分配。

下午,又来了通知,要农科院迅速派人去领通知,并说明我是北大录取的,具体专业还不知,待正式通知到后才能知道。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万分激动,美好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从去年十一月,盼望成了现实,实在高兴。今天,我感到:这件事只有在华主席领导下,粉碎四人帮,抓纲治国的大好形势下才能产生。要在过去,根本不可能。大学招生法改得好,最可我们的心。

我将在大学里更努力地学习,掌握为人民服务的本领,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服务。

 

227  星期一 

我接到正式的入学通知书,北京大学西语系法语专业普通班学习,我的心情特别激动。能在伟大祖国的首都学习,能在英明领袖华主席身边读书,这真是幸福。我应该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努力学习,以优异成绩向党汇报。

[……]

 

228  星期二 

晚上,所里开了一个欢送会,由土壤室同志参加,并有农校同学几人一起参加。[……]

大家畅谈了一下,对我提了满怀热忱的意见。老董老王老冯老林在肯定了我的成绩以后。对我提了如下几点希望:

一,入学后,要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要善于学习先进,同学们中肯定有许多好的、优秀的人。

二,要虚心,不能骄傲。

三,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把自己当作一个小学生,正确处理好同学间、师生间的关系。

四,一定要加强身体的锻炼,使之适合于工作和学习的需要。

五,学习要有重点,要攻一门法语,带少量几门,以便集中精力。

六,坚持又红又专,保持成绩。

这些意见和希望,都是金玉良言,我一定要牢记这些满腔热情的希望和诚恳的意见,并且这样去做。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报志愿是怎么回事,我的第一志愿报的是南京大学,其它志愿分别有北京大学、北京语言学院,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照现在的高考录取法,我大概是上不了北大的,那时却是北大的招生人员先查了考生分数档案。多年之后,当我分别见到北京大学和南京大学77级法语专业招生的负责老师苏文平和汪文漪时,他们都说对我的档案有印象,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很可能是因为北京大学招生调档的原因,我接到通知书晚了几天,已经快到2月底,那时,新生大多已经报到入校了。

接到通知书起,则是一连数日的喜气洋洋。记得高考之后,为放松心情,我在1月份一连每个星期都会去看电影,记得有《刘三姐》《甲午风云》《今天我休息》《槐树庄》《农奴》,都是文革前拍摄的中国电影,看电影不为别的,只为放松紧张的心情。另外,当时我正在阅读古代小说名著《儒林外史》,那范进中举之后的疯傻模样,让我实在哭笑不得,因为我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想发泄一下。记得在等待通知书的那一个多月中,我那几次下乡出差蹲点,在绍兴地区上虞县的围垦地农业科学试验点,面对一望无际的海涂,曾经放开喉咙大声吼叫来的。

228日开完欢送会,第二天31日我就坐火车前往北京,途中经停转车的车站分别是嘉兴、杭州、天津。到北京,已经是33日凌晨零点45分。在北京站等待头班的公共汽车103路,然后332路,到北京大学站时,还不到早晨七点,天色才微微亮。我的高考进程就这样圆满结束,大学生活也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夏加尔《我的生活》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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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收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寄来的样书《我的生活》。是我十多年前翻译的,当时已经出过一个版本。这次应该是再版。感谢十月文艺出版社的编辑。下面发一遍我当年写的中文本序言:





 

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 1887-1985)的身份多样:俄罗斯人,法国国籍,出身于犹太人家庭,家乡维捷布斯克现在是白俄罗斯的城市。

夏加尔从事的绘画艺术也有多方面的尝试和成果,既是油画家,又是素描画家,同时也是雕塑家和版画家,曾经实践过戏剧和芭蕾舞剧的舞台美术设计和服装设计,晚年还制作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画和马赛克画(即瓷砖镶嵌画)。

夏加尔在20世纪世界艺术的发展史上,受到了不同的艺术流派的影响: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却始终保持了自己的特色,成为一个“惟一”的夏加尔。

夏加尔活了97岁,见证了家乡社会的几个发展阶段:沙皇统治时期、战争时期、苏维埃时期,曾在巴黎、柏林、纽约等地居留,又在世界各地旅行过。十月革命爆发时,他在彼得堡,二次大战爆发时,他在法国,为躲避排犹风潮,不得不先逃到南方,又逃到西班牙和葡萄牙,最后逃亡美国。

夏加尔痛恨沙皇政府,因为这专制掌权对犹太人实行了限制和压制的政策。他对苏维埃政权也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各级人民委员会对艺术不重视。他对画商们总是心有余悸,因为他的许多作品都在他们的手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跟许多艺术大师一方面惺惺相惜,一方面又格格不入,因为他自己的个性实在太强,锋芒实在太尖。

这样的一个人,其生活的经历自然比常人远远地要更丰富,当然,也因为他的艺术才华超越常人,他的生命才更富色彩。

你要想了解这一个非凡的夏加尔,你就来读这一本《我的生活》吧。这是他于1922年写成的自传,可以看作是对自己三十多年的前半生的回顾。相比较于他的后半生来,这是生活动荡不安、艺术探索不止的前半生。

关于这前半生,这部自传写得明明白白,几乎无需补充什么。但是,还有几个日期似乎应该明确一下:

诞生日:188776日,马克·夏加尔生于白俄罗斯城市维捷布斯克。这是一个犹太文化古都。夏加尔曾说过,“我父亲明显有些偏爱我的大弟弟,在我的出生证上把我的年龄多填了两岁”,所以有的研究专家认为,夏加尔的生年应是1889年,但是,夏加尔在自传中说到他出生时的那场火灾,应该发生在1887年。

艺术家生涯的开端:1906年,夏加尔开始跟随耶胡达·培恩学习绘画。这应该被看作是他艺术生涯的开始。1907年年初到达彼得堡,先后进入几家学校学习绘画。跟随巴克斯特等人。19108月,前往巴黎,谋求艺术上的发展之路。

命运的转折点:191459日,夏加尔在柏林举办个人画展,这是他生平中的第一个个人展,但也是他生活的一个转折点。因为,在展览后,他返回了维捷布斯克,一方面去参加妹妹的婚礼,一方面也是为了去见他的未婚妻蓓拉。他本想之后再返回法国,但因战争爆发而被迫留在故乡。而且一留就是八年。

 

至于1922年之后夏加尔的生活,我们可以在这里描绘一条粗略的传记之线,让有兴趣的读者了解一下夏加尔的“下半生”:

 

1922年,在一些当权者(如卢那察尔斯基)的帮助下,夏加尔经立陶宛前往柏林,年底妻子和女儿也到达柏林,一家团聚。他于八年前寄存在画商瓦尔德那里的一百五十多幅绘画作品,都没有了,只索回了几幅油画和水粉画。

19239月,夏加尔一家返回巴黎。在卡西雷的请求下,为制作自传《我的生活》中的版画插图而跟斯特拉克学习版画技艺。开始接受沃拉尔的委托制作果戈理作品《死魂灵》的插图。次年,开始制作拉封登《寓言诗》的插图。

19241925年,夏加尔一家在法国各地旅行。

1928年,蓓拉将《我的生活》翻译成法语。

1930年,接受沃拉尔的委托,着手制作《圣经》插图。《死魂灵》、《拉封登寓言诗》和《圣经》,是他的三大插图作品,分别于194819521956年付梓出版。

1931年,前往巴勒斯坦、叙利亚和埃及等地旅行。自传《我的生活》法语版在巴黎出版。

1932年,去荷兰旅行,在荷兰举办画展。

1933年,去英国、西班牙、意大利、荷兰旅行,在瑞士巴塞尔举办“夏加尔回顾展”。

1934年,再往西班牙旅行,在捷克布拉格举办画展。

1935年,在波兰、奥地利旅行。

1937年,在意大利旅行。获法国国籍。

1938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举办画展。

1939年,因大战爆发,前往法国南方避难。先住在卢瓦尔河畔的圣迪埃,次年又搬到戈尔德。

1941年,从法国逃亡去美国,经西班牙,再由葡萄牙,跟一千多犹太人一起,搭一条航船,辗转到达美国。在美国流亡前后七年。

1942年,前往墨西哥工作,担任芭蕾舞剧《阿莱科》的舞美、服装设计工作。

1945年,在纽约任芭蕾舞剧《火鸟》的舞美、服装设计工作。

1946年,为《天方夜谭》制作版画。

1947年,考虑回国定居,在欧洲举办了一系列作品展:巴黎、阿姆斯特丹、伯尔尼、苏黎世。

1948年,返回法国,居住在奥尔格瓦尔。

1950年,移居到法国南方尼斯附近的旺斯。开始制作陶器。

1952年,为《达佛涅与克洛埃》作插图。

1953年,在意大利特里诺举办夏加尔大型回顾展。

1954年,在希腊和意大利旅行。

1957年,开始与人合作,绘制彩色玻璃画。

1958年,在巴黎担任芭蕾舞剧《达佛涅与克洛埃》的舞美、服装设计工作。

1960年,为法国的梅兹大教堂制作彩色玻璃画。

1961年,在耶路撒冷为希伯来大学医学中心的犹太教堂制作彩色玻璃画。

1963年,在日本东京、京都举办画展。去美国旅行。

1964年,应马尔罗之邀,为巴黎歌剧院制作天顶画。

1965年,在纽约完成新大都会歌剧院的壁画。

1966年,为以色列国会议事堂制作马赛克画。

1969年,在尼斯的国立夏加尔圣经信息博物馆动工。

1971年,为夏加尔圣经启示美术馆制作马赛克画。

1973年,国立夏加尔圣经信息博物馆落成。为兰斯大教堂制作彩色玻璃画,两年后完成。访问苏联。

1977年,法国总统吉斯卡·德斯坦授予夏加尔荣誉勋位团的大十字勋章。

1985328日,逝世于法国南方的圣保尔--旺斯的寓所中。

 

夏加尔的这后半生中,尽管艺术生活方面比较平静和稳定,但在个人情感生活方面,却经历了不幸,也体验了幸福。

他的第一个妻子蓓拉·罗森菲尔德于194492日患过滤性病毒突然病逝,使夏加尔陷于万分的悲痛中。他们是在19157月,在家乡结的婚,有一个女儿叫伊达,诞生于1916年。

蓓拉死后不久,为夏加尔的女儿伊达当女管家的维吉妮亚·哈夏德与夏加尔同坠爱河,并在1946年为他生了儿子大卫。当时,维吉妮亚已经跟前夫分居,但只是在此后才正式离婚。

比夏加尔小28岁的维吉妮亚·哈夏德后来琵琶别抱,嫁给了一个摄影家,而夏加尔也找到了新的伴侣。他后来的妻子叫华伦提娜·布罗德斯基(人称“瓦瓦”),是他女儿伊达的好朋友。1952年,他们结婚,婚后的生活十分安定。

 

关于夏加尔的自传《我的生活》,还得稍稍罗嗦几句。

这部自传经历了不少的曲折才得以问世。据说,从还居住在俄国的大战期间起,夏加尔就开始撰写自传,但一般认为这部自传开始写于1921年,断断续续地一直写到1922年终告完成,即他准备离开俄罗斯时。

1922年夏加尔移居到柏林时,一位名叫保罗·卡希拉的画商兼出版商,曾委托夏加尔绘制这本自传所需的插图,决定出版这部自传。为了完成自传中的插图,夏加尔特地学习了蚀刻版画的技艺,这也使他在日后制作插图时,大大地派上了用场。

需要指出的是,夏加尔的自传是用东欧犹太人通常操用的意第绪语写的。因为这部自传中的文字措辞过于独特,它在德国翻译出版的计划遭挫,并最终流产。不过,夏加尔为自传而专门制作的版画插图,还是在1923年以《我的一生》为书名付梓出版。

此后不久,自传以未经翻译的意第绪语原文刊载于杂志上。

直到1928年,夏加尔的妻子蓓拉·罗森菲尔德在法国亲自把《我的一生》翻译成了法语。不久后的1931年,法译本在巴黎出版,使得自传终于以单行本的形式问世。当时,诗人兼艺术评论家安德烈·萨尔蒙还专门为这部自传作了序。萨尔蒙本人也是夏加尔很好的朋友。

后来,法语的修订版于1957年出版,又出了新版本。

我们的这个译本,便是按照夏加尔的第一个妻子蓓拉的法语译本(Stock出版社2003年的最新版本)翻译的。夏加尔的原文句子简短,用词简练,文笔流畅,如诗歌一般富有丰富的节奏感,读起来如同散文诗一样朗朗上口。相信蓓拉的法译本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有必要指出,所依据的法文原文可能有些错译,所以,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根据现有的中译本校对过。译者参考的中文译本是陈训明编译的《我的生活——夏加尔传》(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由于本人对绘画、对犹太教习俗方面的知识有限,翻译中肯定存在谬误。诚恳地希望读者朋友指正。

 

余中先

2005729

于北京蒲黄榆寓中










 

余中先:文学世界里的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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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中先:文学世界里的行者

记者江红撰写

原载《传记文学》2018年第一期

 

余中先,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翻译工作者协会理事,傅雷翻译奖评委,原《世界文学》主编,2014年退休后受聘为厦门大学讲座教授。



(1988年,在巴黎的巴尔扎克故居)

    第一次见到余中先,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11楼外文所那长长的迂回的走廊里,他身穿大红色带着褐色细条纹的T恤衫,身材并不高大却像运动员一般挺拔,精神昂扬却又不失学者的儒雅气度,友善地笑着向我们伸出了右手。

    我们采访的地方,是余中先曾工作了29年的地方——世界文学杂志社编辑室,他1985年来到《世界文学》,2014年退休。

创刊于19537月的《世界文学》,当时叫《译文》,顾名思义,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创办的用以介绍外国文学作品和理论的第一本刊物,在早期时刊登的多为翻译的文学名著,其中以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学作品为主。进入80年代,在“文革”期间停刊十年之久的《世界文学》迎来它生机焕发、蓬勃兴旺的黄金年代。1985年,从北京大学西语系法文专业硕士毕业的余中先,也在他自己的黄金岁月里走进了《世界文学》的编辑部。

余中先与法语和文学的结缘由来已久。少年的余中先是天资聪慧、勤奋好学的好学生,但和所有50年代出生的人一样,个人的求学以及命运无法避免地被那个时代所裹挟。1968年余中先开始上初中,但那时的复课闹革命,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习的科目单调,内容单一枯燥,对于求知欲强烈的余中先,这是充满遗憾和失落的。那时候他读到一些外国文学的片段,有诗歌有小说,那些美好的文字和用文字所构筑的别样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从事文学及翻译工作,余中先凭借少年时的记忆,找出自己当年读到的是雨果的诗歌、大仲马的小说。

1970年,十六岁的余中先上山下乡,在浙江萧山建设兵团海涂垦区,修水利,种庄稼,劳动强度大并且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和慰藉就是读书。余中先想法设法地寻找可能找到的书,哪怕是不完整缺页少章的,到处打听有书的人以图能交换阅读,那一时期他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在艰难苦闷的现实生活之外,文学给他营造了另一个安宁美丽充满盼望的世界。也是在这一时期,余中先读到了《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本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著作,经由翻译家傅雷翻译出版,得以使中国读者有机会阅读。主人公艰难困苦、挫败不断的生活境遇使余中先感同身受,而主人公不甘堕落与命运抗争的无畏勇气和坚强意志让他得到了极大的鼓励,仿佛是暗夜中的一盏明灯,《约翰·克里斯朵夫》照亮了余中先少年的心灵,也带领他在看似黯淡的人生之路上勇敢坚定努力地向前行走。“在你要战胜外来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知晓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傅雷语)更是很长一段时期里他时时激励自己的话语。

1974,余中先作为工农兵学员的中专生进入浙江省嘉兴农业学校(74)农作班学习,两年后毕业,分配到浙江省农业科学院土壤肥料研究所当技术人员,参加海涂盐土科研组的科研工作。和文学风马牛不相及的工作,没有冲淡余中先对知识和文学的渴望和喜爱,工作闲暇,他依旧是把所有的时间花在读书上并且开始学习英语。获知1977年恢复全国统一高考的消息,余中先欣喜若狂,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理解他并且支持他的单位领导,农科院成立了招生办公室,因为那年只有他一个人参加高考,也就变成了一个人的招生办。时隔近四十年,余中先依旧清晰地记得1978年的225日,研究院里的喇叭上反复播放:“余中先去领通知书,北京来的通知书。余中先去领通知书,北京来的通知书……”;院里欢送会上,大家对他的祝福和寄语;浙江省广播电台采访他,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受的采访。

197831日,从杭州出发,辗转嘉兴、上海、天津,半夜两点多钟,余中先到达北京,午夜的首都,马路上居然会有马车经过,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空旷的午夜时分余音久久不散。余中先在车站等到第一班公交车发车,再转车到达北京大学是凌晨六点多,他倚着传达室的炉子睡着了,直到被清晨来上班的工作人员推醒。他眼前的这所中国第一所国立综合性大学、百年名校,在晨光中有着圣洁灿烂的光芒,令他无比温暖无比喜悦。

在北京大学,余中先进入西语系法语专业学习,选择法语,和少年迷茫时期那些法国文学尤其是《约翰·克里斯朵夫》给予他的帮助和影响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长久以来对知识和学习的渴求让得以进入大学学习的余中先义无反顾地跳进知识的海洋,不知疲惫地游弋着,汲取着。大学四年的暑假他均不曾回家,留在学校里,学校图书馆是他每日待得最久的地方。即便是读研究生、结婚有了小家庭,他每日大量时间用以学习读书的习惯都没有改变过。结婚后,狭小的新房没有单独摆放书桌的空间,半边床就成了他日日伏案学习的书桌。19851月,研究生毕业的余中先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从事外国文学的编辑工作。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十年“文革”结束,意识形态上已渐呈开放包容之势。作为读者,多年来文化的贫瘠使他们对经典文学十分渴求且食之如饴,而文化工作者在荒废了十年之久的时光之后更有紧迫感和使命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世界文学》担当起了读者了解世界文学的最及时迅速而开阔的窗口。此时的余中先,始于少年时期对文学的热爱和多年对法语的专业学习,迅速投入了法语文学编辑的工作中。中法两国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孕育了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传统、优美的语言,文化上有很多的共通之处,近百年来一些优秀的法国文学作品经由一代一代的翻译工作者翻译、出版,成为了广大读者的文化食粮。

在法国文学的编辑工作中,余中先深感读者对优秀文学作品的如饥似渴,而优秀的西方文学作品的翻译出版还远满足不了读者的需求。工作之余,他开始尝试着翻译法国文学作品。1988年,余中先翻译的第一本小说——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兹·萨冈的小说《你好 忧愁》由中国文联出版。《你好 忧愁》是一部影响了法国一代人的作品,而萨冈仿佛是象征青春的一个符号,余中先是将这个青春符号引进中国的第一人,自此,他也踏上法语文学的翻译之路,孜孜不倦,兢兢业业,硕果累累。

这一年年初,应出版社约稿,他开始翻译法国作家保尔·克洛代尔的作品《缎子鞋》。克洛代尔于1895年至1909年间前后三次任驻上海、福州、天津领事,是现代法国文坛向法国人介绍中国的第一人,《缎子鞋》这部写于日本、内容涉及西班牙的长剧字里行间充满了中国气息,整部剧剧情跌宕起伏,故事发生地点、时间跨度极大,舞台色彩斑斓,人物众多,是一部史诗般的戏剧经典巨著。这是余中先翻译得极为辛苦、记忆深刻的一部作品。在远赴巴黎前夕,他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赶稿翻译,完成了第一版的散文体译稿,译稿虽完成了,却留给了余中先诸多遗憾,由于时间紧迫,有想更详尽注释的、有想再揣摩修改的、有想再了解完善的,却都来不及做。

这年十月,工作中深感法语及文学方面仍需学习深造的余中先通过考试获得国家教委的出国奖学金资助,来到巴黎第四大学法国文学系学习,师从比较文学专家Pierre Brunel先生。

巴黎的四年,余中先珍惜这个深造的机会,周一到周五,他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图书馆。而利用周六日这两天,他的足迹踏遍了他曽经在文字中端详过、因由文字而在脑海中构想过的巴黎。塞纳河上的桥、桥边的旧书摊,黄昏的埃菲尔铁塔,王宫庭院里的粟树,卢浮宫、巴黎圣母院……走在法兰西的土地上,伫立或者行进于古老的建筑里,身边穿梭着金发碧眼的法兰西族人,耳边不时飘过各种内容的法语,由文字而构想过的法兰西,它的文化传承、社会风情鲜活地展现在了眼前。余中先不由地用这些看到听到甚至品味到的真实法兰西去重新体会法国文学作品,同时对往日的译稿进行查校。《缎子鞋》里的几十个人物、他们的曲折故事、故事在世界的东南西北的发生地,时不时会浮现在余中先的脑海里,他用他不断增进的法语水平、文学积淀和对法国文化的了解,不间断地修改着译稿,直至1992年散文体版的《缎子鞋》出版。十年之后,《缎子鞋》得到机会重译,余中先将92年的版本一字一句打印出,以诗歌体形式又翻译了一遍,与一版相比,二版改动近万处。他对《缎子鞋》的翻译终于觉得不再有遗憾。而也许是出于对这部译作的纪念,余中先养成了收藏工艺品小鞋子的喜好,如今家中的书架橱窗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四处收集得来的工艺品鞋子。

1992年底,余中先以《克洛代尔戏剧中的中国》的博士论文获得了法国文学博士学位,于1993年年初回国。

回国后余中先继续在《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历任编委、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2000年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担任博士生导师。在他的新浪博客的认证上写着:编辑、教授,翻译家,翻译家被放在了最后。在采访中他也提及:翻译是我的副业。应该也是爱好,是工作时用作调剂的另一种工作。余中先的翻译作品在国内法国文学翻译界是品质的象征,能够将副业做到极致,这源于他一丝不苟严谨的治学态度,源于他始终持守的优秀文学作品是读者精神食粮的理念,源于他几十年如一日伏案工作的勤勉精神。

余中先认为,翻译是一种再加工制作的工作,而文学作品的翻译又包含了再创作的成分。动笔翻译之前,了解翻译作品吃透作者思想是必不可少的。在翻译的初期,他甚至不止一遍地通读原著,及至后来翻译的作品多了,翻译经验有了积累,不同作家的风格也有所了解,也为了保持工作过程中的新鲜感,他将翻译作品的开始和结尾以及中间的几个章节挑出来细读,了解了作者的行文风格后便开始翻译。而如果是第一次翻译某位作家的作品前,了解这位作家、作家的写作风格、甚至用词及语气习惯都需要了然于胸,这也是翻译前必需的准备工作。

在我国,对翻译的标准,影响力最大的当属严复提出的信达雅,所谓 ,就是译文忠实于原文。“达”指译文不拘泥于原文形式,意思通顺明白,“雅”指译文要选词得体,追求原文意境,三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余中先认为,其实“信”和“达”做好了,自然就了。他认为,翻译首先要忠于原文。若原文是一句粗话,翻译时最好也译成一句粗话。有时候,因为得忠实体现原著的语言水准,如果遇见原作语言不怎么好,翻译时不必去美化、化。这也是翻译中对的体现。余中先对翻译工作提到了忠诚二字。他提到老一辈的翻译家也是外文所的同事杨绛先生,杨绛先生说:翻译就是一句一句地,一句一句地翻译。余中先对此非常赞同,他说:“翻译的忠诚就是一句一句地译。”翻译的单位量词是“句”,而不是“章”,原文的标点符号都不会无缘由地做改变。翻译出初稿后,余中先一般会把译稿放上一周甚至一个月,然后再去修改。修改第一遍时,他对照着原文修改,主要是为了达到;修改第二遍时,他基本不再看原文,重点放在看中文译稿是否字句通顺,语义畅达,满足的要求。


(与罗伯-格里耶一起在北京,2005年)

《缎子鞋》之后,《植物园》的翻译对余中先而言又是一大挑战。1997年他开始翻译克洛德·西蒙的《植物园》。克洛德·西蒙是法国新小说派的代表作家,198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植物园》里面充斥着法语特有的没有标点的长句和有关植物学的陌生词汇。而且克洛德·西蒙是一个风格显著的作者,他认为词本身就是现实,花圃样的文字段落,片段回闪的零星文字,也给翻译本身带来难度。余中先查字典、找资料了解、学习书中的植物学名词、知识,对拿不准的法语长句反复推敲修改,对作者的风格反复揣摩再现,这部作品翻译了两年。1999年出版时为了忠实保留克洛德·西蒙的创作风格,译本内页的排版跟原作一样,将文字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做成了花园的造型。《植物园》的翻译,使余中先此后不再惧怕任何的法文长句难句了,算是真正突破了法语的语言关。


(跟女儿一起与法国房东一家)

在余中先翻译作品的过程中,了解学习作品中呈现的社会风貌文化背景、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里的知识是一个必做的功课,而有时候,通过体验现实感受而去更深刻理解作品和作者思想感情也是他的一个功课 。59岁的余中先曾在澳大利亚黄金海岸度假期间学习潜水,通过专业教练的系统指点,然后下海潜了半小时的水。他亲身体验潜入水下的生理感受和视线所及,水下的一呼一吸,手脚的协调动作,心理状态的紧张到松弛……那段时间他正在翻译克里斯托夫·奥诺--比奥的作品《潜》,对书名,他斟酌了许久,一个优美动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关于海洋的故事,经反复推敲确定的《潜》这个书名,圆满诠释了作者希望读者跟随书中的主人公潜入他们到过的地方、经历过的氛围、所喜爱的文学与艺术,潜入到文化深层的愿望。而余中先也通过潜水这一现实体验,体会了作者对于海洋的探索敬畏赞美之情,以及作品中无法言表的微妙情愫。


提及余中先的翻译作品,《逆流》是必提的一部。十九世纪的法国,颓废主义作为文学倾向真实地存在,于斯曼的这部《逆流》,一直被文学史家们看作是颓废主义的圣经。《逆流》是于斯曼的后期作品,是其告别自然主义流派的标志之作。在余中先看来,这部小说某种程度可以作为那个年代的一部文化百科全书来阅读。《逆流》全书一共十六章,每一章各涉及一个话题。全书讲述主人公——一个隐居乡间的文人的颓废生活,每一章都是讲主人公生活的一个侧面,对生活的某一方面的了解和看法,其中涵盖了自然、社会生活、艺术、私人生活的各个方面,反映了作者对当时的时尚文化、传统的文明、各种艺术的发展情况、各种风俗习惯的演进所做的个性化的价值评判。为此,余中先研究颓废的意思,法语中为“décadence”,本来指古罗马文学中继黄金时代之后的一个衰微阶段的文学,即公元1世纪之后的罗马社会,那一时期的作品多是用精致华美的语言,以各种各样的文字手段,细致而客观地描写当时走向没落的罗马社会的贵族们的颓废风俗和享乐生活,穷尽自然、生活、艺术、人为模仿所能给人带来的各种感官的一切享受。《逆流》中每一章都有这样的描述,如果不加注,中国读者会看不懂。虽然当时网络已经盛行,网上查资料也迅速便捷,但余中先还是专门去了法国图书馆,查找有关十九世纪的文化社会背景的资料,查阅其它学者研究此文所写的文章,还走访了作者故居、墓地,以便更深入地了解作者。

2011年的最后一天,余中先完成了《逆流》翻译稿的第三次修改,感觉深深松了口气。2016年四月,《逆流》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书中附录了和于斯曼同时代作家对《逆流》的评价,对于读者了解作品是一份宝贵的参考资料。余中先还将翻译过程中搜集到的于斯曼故居、墓地、手稿等照片,一并放在书中,为读者还原一个更加丰满真实的于斯曼。

2017年最新出版的译作《2084》是阿尔及利亚的法语作家桑萨尔·布阿莱姆的一部奇幻小说,作品更多地融入了作家对于宗教的思考,出版时正值欧洲爆发宗教冲突,作品获得广泛的关注和好评。


纵观余中先历年的翻译作品,已经逾六十部。无论是已经翻译出版的《缎子鞋》这样的戏剧巨著,《植物园》这样风格鲜明的个性作品,《逆流》这样审美小众的时代百科全书式作品,还是正在翻译的黑人女作家玛丽·恩迪耶的作品《女大厨》,读者能够发现,人们无法把翻译家余中先专门和某位作家或者某类的文学作品或流派相联系。在余中先的诸多译著里,有国内读者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家,如萨缪尔·贝克特、米兰·昆德拉、阿兰·罗伯-格里耶等,但他翻译的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多戈》、《是如何》,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告别圆舞曲》,罗伯-格里耶的《科兰特的最后日子》、《反复》,在这些作家的众多作品里并不属于代表作品,并不显眼。而他翻译的十九世纪之前的法国经典作家,比如狄德罗和奈瓦尔的作品,弥补了在这之前此类作品在法语文学翻译中的空白。这种补缺补白式的对翻译作品的选择也体现在翻译《逆流》上。1996年,余中先首次将法国人的《理想藏书》翻译出版,有国内的热心读者对照其中所选法国文学的篇目,发现其中几篇没有中译本,读者期待中国的法语文学翻译和出版人能够尽快将这几部作品翻译出版,于斯曼的《逆流》是其中之一。在热衷于翻译经典名著的翻译界,余中先对翻译作品的选择不走寻常路线,是独特稍显另类的。

余中先的翻译作品,也有《卡门》这样的经典作品,但是是极少数。他认为,在现存的经典之作的中译本中已经不乏经典之作,重新翻译其实是对翻译人才时间和精力的一种浪费,有时间精力,可以翻译一些前辈人没有翻译过的好作品,开拓新的领域。在他看来,在法语世界已经成为经典却因各种原因没能在国内为读者知晓,或虽尚未成为经典却非常优秀的作品还有很多,亟待翻译、出版以飨广大文学爱好者。

对翻译作品的选择标准,余中先认为最重要的是遵循文学的标准,作品的文学意义,无论作品语言还是主题思想,透过表像挖掘它内在深层的实质,以判断作品的文学价值。萨冈的《你好,忧愁》是余中先第一部正式发表的译作。去法国留学前,出版社找到他,问他能不能翻译萨冈的小说。他翻阅出版社拿给他的几部萨冈的小说,选择了《你好,忧愁》。中译本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引起读者的关注,而随着作品中展现的情景出现在当下的中国,书中内容使读者感同身受,近些年逐渐被关注接受,成为了中国知名的法国文学作品。这便证明了余中先当年选择时的判断的精准。文学作品不论年代背景,其文字所传递表达的人类情感是相通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带有经典的基因的,也许就是明日的经典之作。

因为任职《世界文学》杂志,余中先也特别关注法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在他看来,“标新立异”比“浪漫”更能代表法国当代文学的特点。在善于讲故事和研究怎样讲故事的两类作家中,余中先偏爱善于讲故事的这一类作家,因为:“他们研究叙述过程本身。他们热衷于对于文学形式的探索,希望通过自己的文字与结构表达出对于世界独特的感受……他们往往构成真正文学史发展意义上的坐标。

对翻译的作品,余中先怀有敬畏之心,也具有广阔的视野、包容的胸怀、与时俱进的胆识。

《鲜花圣母》、《玫瑰奇迹》等四部作品是余中先近年翻译的法国文学中的著名的同志小说,在翻译作品的过程中,他专门对法国的同性恋文学做了研究并撰文,他认为社会对同性恋者的容忍和尊重,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关怀,社会应该允许有不同的生活方式。 被视为法国“新小说”根据地的法国午夜出版社的作品也是他近年关注并选择翻译作品的主要来源,《植物园》是余中先九十年代末翻译出版的第一部午夜出版社的作品,后来也翻译了罗伯-格里耶、艾什诺兹、图森等不少午夜出版社的作者的作品,而他目前翻译的《女大厨》作者恩迪耶早年也是午夜出版社的作者。他说:“真正的翻译家应关注有意义的作品,不做无意义的重译。”

多年坚持不懈地对法国文学的耕耘,无论是编辑、翻译、引进法文作品,余中先都尽心尽力、无怨无悔,被同行称为业界的劳模。2002余中先获得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这一奖项是法国政府授予文学艺术界的最高荣誉,是对弘扬法国和世界文化作出特殊成绩和杰出贡献的个人所颁奖项,从这个意义上,这是对余中先多年从事法语文学译介工作的肯定。

获得法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对余中先而言是个意外的惊喜,而获奖后的第二年,即2003年,他去法国再次见到曾经的房东夫妇,才知道了获得骑士勋章的缘由。余中先在法国留学时曾住在巴黎近郊的小城Asnières,在这个美丽祥和的城市里,他与房东——一对法国夫妇相识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这种情谊并没有随余中先学成归国而切断,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络。余中先每次去法国都会去看望房东夫妇,房东夫妇会邀请他住在家里,而房东夫妇也曾来到北京,余中先和他们一起吃北京烤鸭。作为留学生的余中先,勤奋好学满腹学识给房东夫妇留下很深的印象,而随着交往的加深,房东夫妇了解了余中先写的关于小城的文章《狗墓园》等,以及他译介的数十本法国文学作品和其他的中法交流活动,他们对余中先十分欣赏敬佩。房东先生是Asnières市参议会的议员,他整理了余中先的资料,郑重地向市长推荐了这个为法国文学的传播尽心尽力的翻译家,而市长又将申请资料递给了时任的法国文化部长,文化部长同样认为余中先获得文学艺术骑士勋章是名至实归。2007年,法国大使馆为余中先正式举行了颁发勋章的仪式。

同样是在2002年,他担任《世界文学》杂志主编,是该杂志历史上第一位文学博士学历的主编,直至2014年退休之前不久才离开。

退休后的余中先,于同年接受厦门大学的聘请,去了厦门大学执教。他指导研究生,给高年级本科生讲法国文学史,指导学生的作品选读,并且自编教材《法国文学大花园》,将自己几十年积累的学识和实际工作、翻译中所得悉数传授。

退休前,他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退休后,即便是大学放假没有授课安排的假期,余中先仍然是每天早上7点准时来到窗前的书桌边,工作到11点半吃午饭,午饭后回来,下午4点才出书房。晚上他通常不工作,和家人一起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夫人胡文学和他携手走过了三十五年,互敬互爱,女儿已经成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有时候朋友相聚小酌或品茗;更多的时候他沉浸于自己的喜好中,读书、把玩藏品、游泳。

读书是余中先年少时便养成的嗜好,这个嗜好一直伴随着他,而从事的编辑翻译工作更是将读书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出门带书是他的习惯,坐地铁,他会抽出书看,等待的间隙也会拿出书看,即便是旅游也得带几本书得空就读,而且随时做批注也是他多年看书的习惯,经他手的书都是“花”的。一则是常年的习惯二则是他觉得需要读的书是在太多,时不我待。余中先家里有他专属的书房,几十平米的房间里除去书桌,就是满满当当摆放书的书架、书橱,书房的书架除了门口太太的一柜子,左手第一柜中几乎都是他自己翻译的或载有自己文章的书,剩下多半是与翻译写作有关的书籍,词典一类的工具书就占据了书架的一大行,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书籍。书架里有别人送的珍贵的外国老版藏书,他也并不特殊对待,他不刻意收集藏书,也不会专门买什么书,别人送来了收好,也常常送人书。对书,他是“实用主义”的态度,书是用来读的不是用来摆放的,而他读的书大多是因为工作的缘由或者翻译的需要。他的书房打眼一看,很凌乱。夫人胡文学有一次看着书房堆得实在看不过眼就收拾了一下,结果余中先之后好长一段日子在整齐的书房总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书,嚷嚷着夫人给自己帮了倒忙。现在,夫人买来了一个大鱼缸,不要不看的书和资料就扔在里面,夫人只清理鱼缸了。

其实,余中先的书房是乱中有序,有他自己独特的分类,而且,他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家里的书或图书馆里的书,他都能记得摆放的位置,需要时都能在短时间内找出。而且,藏书、常看的书、稿件都有其不同的存放处。外人看起来凌乱的书房,对他而言却是不能整理的,一整理就乱了,找不到东西了。

书房里的书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艺品,这些工艺品几乎都是小鞋子,布的、皮的、木头的、竹子的、金属的、水晶的、琉璃的、玉石的、石膏的,几乎每一格都有,书架的把手上也挂着。有自己买的,夫人买的,别人送的,有精美如艺术品的也有简单编织的,有从国内买的也有从海外买回的。对鞋子的喜好源于翻译《缎子鞋》,三十来年的收集,这许多鞋都带着自己的故事,在流淌的岁月里静静地散发着馨香。

余中先喜欢旅游,世界之大,风光风情大不同,能够四处游看,领略不同地域的文化和习俗,是他的一大乐趣。还未退休的时候,余中先工作繁忙,没有整块的时间去四处游走,但他是个有心人也是个极会使用时间的人,不管是在巴黎学习的四年,还是到外地出差开会交流,他都会仔细观察了解所在地的风土人情,充分利用在那儿的时间,并且拍摄许多照片,以简洁的语句及时记录所见所闻及心得,文集《巴黎四季风》得益于此,许多随笔散文也是由此而来,诸如《腾冲的国殇陵园》、《阿尔勒散记》等等。退休之后,他有了旅游计划,计划中排在首位的是中国西部的莫高窟、玉门关、嘉峪关。

无论工作生活中,余中先始终精力充沛,这也得益于他的另一个喜好——游泳,已过花甲之年的余中先游自由泳游个一千多米根本不在话下,蝶泳还能游上五十米。在厦门大学执教,南方的冬天依旧满眼绿色,三角梅依然开放着,而开春后,炮仗花、龙牙花、木棉花、羊蹄甲、凤凰花也会开放,这样的气候对于喜好游泳他是舒适愉快的。

余中先的法语歌唱得也很好,好到连法国朋友听了也赞叹不已。其实在工作中,他是个严谨敬业的人,而在生活中,他是个有趣随和的人。

现在的余中先退而不休,虽然离开工作了几十年的外文所,但余中先依旧有大量的教学任务要完成,依旧有太多的作品等待去翻译,依旧有许多想诉诸于笔端的想法、研究,他说真得感觉到了年岁不饶人,记忆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但工作的热情没有减退,内心的信念依旧坚定。他始终记得自己是怎样走上的文学翻译之路,他始终怀念在那个迷茫苦难的岁月里带给他盼望和指引的那些文字,他也始终感谢着将这样的文字带给读者的文学作者和翻译家。故而,薪火相传,他一直尽心尽力努力工作,如行者一般,在文学的世界里,他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目标坚定,不断地抵达,不停地再出发,不问路途艰难漫长,只看沿途风光旖旎,传递着文学世界里无与伦比的真善美与亘古不变的爱。

更是更是很长一段时期里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知晓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傅雷语岁上山下乡,在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围垦海涂,兴修水利,种植庄稼。那里的生活条件极其简陋,劳动强度也很大,我十六岁上山下乡在浙江生产建设兵团围垦海涂,兴修水利,种植庄稼。那里的生


 

法国小说《女大厨》中译本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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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女大厨》译者序言

(2017年“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于2018年4月13日在北京颁奖。获奖作品共有四部,分别为德国作家博多·基尔希霍夫的《遇见》,法国作家玛丽·恩迪亚耶的《女大厨》,阿根廷作家爱德华多·萨切里的《电厂之夜》,意大利作家达契亚·玛拉依妮的《小女孩与幻梦者》。其中的《女大厨》是我翻译的。

(在此特发这一片译本序)

 

《女大厨》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小说,可说是一部烹调小说,也可说是一部女性小说,一部成长小说;它充分体现了作者特有的写作特点,长句子,多段落,无章节,一气呵成。

 

作为译者,对《女大厨》的理解和喜爱,是一个逐步的过程。先是阅读它,爱上它,选中它,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21世纪年度最佳小说的法语作品;再是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认真地翻译了它,当然也更深一度地理解了它,更进一步地喜欢了它。

 

在这篇序言中,应该先介绍一下小说的作者。

中国读者对这位叫玛丽·恩迪耶的黑人女作家并不陌生。湖南文艺出版社的“午夜文丛”早在1999年就翻译出版了她的三部作品《在家里》(姜小文译)、《季节的天气》(王林佳译)、《女巫师》(涂卫群译本),以《女巫师》为题出书。2011年她的获奖作品《三个折不断的女人》又由袁筱一翻译,在译林出版社出版。

玛丽·恩迪耶(Marie NDiaye1967年出生于法国,但她的父亲来自塞内加尔,后来又去了非洲老家,玛丽与他是离多聚少玛丽的童年在巴黎远郊的女王堡度过,基本上是跟着外祖父母生活的。玛丽是一位天才型作家,从十二三岁开始写作,年仅十七岁时,午夜出版社的编辑就站在她的中学门口,手上拿着她首部小说《至于远大前程》的合同等她下课。十八岁时,这部小说就出版了。如此的少年才华,法国当代文学史上堪与相比的恐怕只有当年写《你好,忧愁》的弗朗索娃丝·萨冈了。

1987年,玛丽·恩迪耶的第二部小说《古典喜剧》出版,作品长达97页,从头至尾却只有一个句子。后来她在午夜出版社出了一系列小说作品,如《变成木柴的女人》(1989)、《在家里》(1991)、《季节的天气》(1994)、《女巫师》(1996)等。2001年,她以小说《罗茜·卡尔普》赢得了法国著名的费米娜奖。她在午夜出版社出版的作品还有短篇小说集《蛇》(2004)。另外,她还专为儿童写过一些文学作品。

玛丽的丈夫也是个作家,叫让-伊夫·桑德雷。目前,他们一家人居住在德国的柏林。

早在1985年,也即玛丽·恩迪耶十八岁时出版第一部小说时,法国的《文学半月刊》就曾这样评论她:“她找到了一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方法,来说出属于所有人的事”。

与萨冈很是不同的是,玛丽·恩迪耶写的小说有越来越精的倾向,而不是像萨冈那样“一蟹不如一蟹”(当然,这只是我的评价)。例如,她于2009年写的《三个折不断的女人》,以饱满的激情、感人的笔调,讲述三位女性诺拉、芳达和嘉蒂在家庭、爱情和移民方面各自的命运,三人都因为共同的坚决反抗与迫切的求生能力而联系在一起,是一曲颂扬社会底层女性不屈不挠地奋斗以求改变不公命运的颂歌。三个折不断的女人》这部小说获得了龚古尔奖,打破了“作家不能兼获费米娜和龚古尔两项大奖”的所谓魔咒。根据《快报》与RTL当年公布的年度排行榜,玛丽·恩迪耶是被人阅读得最多的法语作家。她后来于2013年出版的小说《拉蒂维纳》,讲述了三代女性的悲惨命运,其中的祖母是个黑人。

在文坛上,玛丽·恩迪耶并没有多少新闻,她只是以作品来说话。但是,她也有所谓的“官司事件”:1998年,玛丽·恩迪耶在给媒体的公开信中指责女作家玛丽·达里厄塞克的作品《幽灵的诞生》剽窃了她两年前的小说《女巫师》事实如何,有兴趣者当可追寻查究,我们不在此展开叙述,也不作什么评价。

恩迪耶也是一位剧作家,其剧本《爸爸必须吃饭》(2003)入选法兰西喜剧院的保留剧目,这是获得此项殊荣的第二部由女性创作的作品。她还曾和法国女导演克莱尔·丹尼斯共同创作了电影剧本《白色物质》,影片由曾两次夺得威尼斯影后的法国女星伊莎贝尔·于佩尔主演。

恩迪耶其他的作品还有《希尔达》(1999)、《我所有的朋友》(2004)、《绿色自画像》(2005)、《拼图游戏》(2007)、《大人们》(2011)《害怕你的缺席》(2014)等。

 

有评论家认为,她和让·艾什诺兹一样,属于给人带来麻烦的作家。她不遵循任何既成规则,却通过独特的文字告诫读者,理解世界的必要,就是不要把世界看成是一台和谐的、遵循理性的机器。

 

这一部《女大厨》(La Cheffe)是一个贫穷女子的个人奋斗史,它的副标题是《一个女厨师的故事》(Roman d’une cuisinière)。在小说中,女大厨的故事通过她的一个徒弟也即她的追求者之口叙述的。从这位男厨师前后颠倒、插曲交错的讲述中,读者得以慢慢地了解这个没有姓名(只是在小说的最后,读者才知道了她叫什么名字),人们只叫她“女大厨”的人是如何在社会的底层奋斗的,她的日常生活又是如何只作为她对烹调艺术孜孜追求的陪衬的。

女大厨除了善于做菜,没有其他的才能,她除了对厨艺的追求,也没有别的嗜好,她的日常生活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可以互相利用互相依靠的社会关系,也不懂得商业社会中的买卖与竞争,只有当她碰到赏识她价值的东家时,她会有发挥才华的余地,但也只是作为一个“女大厨”而显现其烹调技艺而已。

女大厨尽其一生所追求的烹调艺术,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那种奢华与精致,而是与大自然的和谐,质朴元素的提取。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这样来总结她的厨艺经验的:

 

当我幸福地轻声叫喊了一声,说我真饿了,女大厨挺起身来,伸出胳膊指了指母鸡,鲜嫩的蔬菜,还有已经成熟的樱桃。

她对我说,饭菜就在那里,简洁,精彩,完美。

我们能够想象每一种元素的滋味,恰如这些混合元素。她恐怕永远都发明不出比这更简单,更美的东西了,还有我们的酒,这美味的格拉夫白葡萄酒, 足以配得上我们的午餐,而这午餐,她带着一种痛苦的严峻说,将构成她那职业生涯漫长仪式的桂冠。

 

女大厨也有弱点,而且是致命的弱点:她无法与社会融合,与时俱进,她继承了一生贫穷的乡下父母的勤劳吃苦的品质,这一点充分体现在她日常生活的简朴与单调中。但她也有大手大脚地乱花钱的地方,那便是无休止地给她远在他国的女儿寄钱,而她对女儿的过分宠爱也差点儿引导她走向自己餐馆的破产。她生命中几乎没有爱情生活,太年轻时就糊里糊涂地生下了女儿,却不懂得如何养育,如何教育。她对男徒弟即小说故事的叙述人颇有好感,却把爱情的窗户向他关得死死的。

《女大厨》通篇的叙述结构,完全是照着叙述人思维的流动而展开的。这位故事叙述人是女大厨的一个徒弟,比女大厨要小二十多岁,而跟她女儿年纪相仿,他暗暗地爱着女大厨,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女大厨全部的爱。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爱”,而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小男孩的爱”,而且他对烹调技艺的熟练,也能帮她在厨艺上的探索精益求精,日趋完美。后来,他稀里糊涂地跟女大厨的女儿结了婚,而且有了一个孩子(女性)。从故意叙述得颠三倒四、不太清楚的故事中,读者知道,最终,正是叙述者与女大厨女儿所生的孩子珂拉开了一家名叫“嘉布丽爱拉”的餐馆,而根据小说叙述人最后的交代,“嘉布丽爱拉”正是女大厨自己的名字。

而这,应该是一种象征。故人已逝,厨艺永存。

女大厨一辈子都在干厨艺,在思考厨艺,她就是为厨艺而生而长的,为让食客享口福,品甘美,自己尝遍了人间的辛酸。21世纪年度外国最佳小说评选委员会的这样一段评语,大致可被看做这位女主人公的生活与职业,思考与追求的关系的总结。当然,在这里,我也不打算过分地展开情节结构的分析与人物心理的剖析。小说写得很明白,读者自可去读透看穿。

 

《女大厨》,如同玛丽·恩迪耶以往的不少作品,其写作风格也很有特点,且是一贯的特点。从句子结构上,很有些像新小说作家克洛德·西蒙的小说,绵长的长句,从句套从句,一个段落往往只有一个句号,翻译起来有很大难度。不过,好在我一方面早已有翻译克洛德·西蒙小说的经验,另一方面我也参考了这位女作家作品国内以往的几个译本,我发现,涂卫群和袁筱一在翻译《女巫师》和《三个折不断的女人》时,处理得各有千秋,而姜小文和王林佳的《在家里》和《季节的天气》也对我有所启发。

意识流的长句子,自然而然地增加了读者阅读和理解的难度,读者需要根据不断产生和补充的意识之流,来重新构成他(们)头脑中的女大厨生平。例如:书中某处提到女大厨开的餐馆好时光开业于一九七三年四月三日”;又比如:“一九九二年的这天上午《导游手册》给好时光颁发了一颗星”,让读者想象,女大厨的餐馆兴旺了大约二十年。叙述者“我”最终接待女儿(也即女大厨的外孙女)的来到,则已经是21世纪的事了。而如此推算,女大厨则应该诞生于20世纪的50年代。

意识流的长句子,不但增加了阅读难度,也增加了翻译难度。在翻译中,我要去猜测,要根据语言的逻辑,动词的时态,句式的语态等等去猜测。我不禁有些嘲笑自己,在翻译这本小说的过程中,很多句子和段落的处理简直像是在猜谜语。戏谑性地模仿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名言:“je pense, donc je suis”,而说一句:“je suis donc je suis”也很能说明问题。只不过,这里的第一个变位动词suissuivre(跟随)而不是être(存在)的现在时。

 

为了更好地翻译《女大厨》,在2017年,我比平常更自觉地注意了几点。一是阅读各类文学中美食题材的作品,计有陆文夫的《美食家》,林文月的《饮膳札记》,新井一二三的《东京时味记》,外国作品则有墨西哥的劳拉·埃斯基维尔的《恰似水于巧克力》,法国的妙莉叶·芭贝里的《终极美味》,米歇尔·波尔图娜塔莉·克拉夫特的《莫扎特,请入席》。

还有那么几天晚上,我就守在电视机前,一集不落地看电视剧《深夜食堂》,只为寻找一丝丝食客眷恋美味的感觉。

再有,就是在厦门、北京等地有意识地去吃了几次餐馆。厦门的世贸大厦、中华城,北京的新世界、中粮广场,在那里寻找中餐西餐日餐印度餐越南餐泰国餐缅甸餐阿拉伯餐的眼福和口福,寻找舌尖上美味的感觉。其实,也不知道,那对我的翻译是不是真的有所帮助。反正,钱是花出去了,美味也吃到了,但口福之后,美味如何化为译文中的好词好句,也不是随口说说那么简单的。

还是让我们去读作品吧。

 

余中先

 

20179

写于厦门大学敬贤楼公寓

20171018日改定 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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