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的中学生活,只有两年初中,1968年秋季开始,1970年秋季结束。当时叫做“复课闹革命”,因为在此前,有过停课阶段,而且长达两年:1966年到1968夏天,那个时期叫“停课闹革命”。领袖叫停课便停课,领袖叫复课便复课呗。当然,那年月,效实中学也不叫效实中学,是为宁波五中。
那时候,不叫班级,叫排。学的是军队的编制。第一年叫十四排,第二年改为二连六排。
那时候,班主任不叫班主任,叫下排老师。二连六排有三个下排老师,先生有袁伦聪和徐家华,女士有尉丽英。当然,那时候根本就不叫先生、女士,就叫“老师”。有时候,一些人恐怕连“老师”两个字都懒得叫的。其时,造反思想为时髦,所谓“师道尊严”早就被当做封资修的一套给砸烂了。
那时候,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就是说,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参加斗批改的。
那时候,教材很简单,只有语文、数学和英语三本。语文主要学毛选,记得有一篇是《将革命进行到底》;也有鲁迅的作品,杂文《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便是其一,老师说,这篇文章中不用记得别的,只记得“须痛打落水狗”就行。除了毛泽东和鲁迅,再就是工农兵的诗作,两报一刊的社论和文章。那些文章虽无文采,但气势磅礴,张牙舞爪,貌似有千钧之力,批判性十足。
数学课也很简单,代数方面只学到了因式分解,一元一次方程,最难的就是一元两次方程,两元一次方程;几何方面,有三角形,最难的恐怕就是圆,学了圆周率“π”,记得大致为3.14159,用“山巅一寺一壶酒”来记。英语大概只上了七个或八个“lessons”,第一课是“万岁:Long live”,第二课是“万寿无疆:A long long life to”,第三课是“无限忠于:Be boundlessly loyal to”,最后两课分别为《东方红》和“缴枪不杀”。完全是硬凑到一起的,根本就没好好学读音(国际音标什么的),语法也根本不会。
物理和化学基本没学,化学课记得只上过一堂,大眼睛的美女范玲玲老师教导我们:“世界上的物质都由分子组成,分子则由原子组成”。刚刚对世界的结构有了个最初的概念,就被告知没有了第二堂化学课。物理课上了最基本的“电”,学会了安装日光灯,知道了启辉器的作用。“电工原理”没学几天,就转而学原子弹的杀伤原理和核武器防御的知识,大概是伟大领袖指示“要准备打仗”,甚至是打核战争。没有教科书,老师就拿了相关的教材满黑板地写,让我们满本子地抄。通过学习,了解到原子弹的四大杀伤危害分别为“冲击波、光辐射、贯穿辐射和放射性污染”。其实,这知识是很片面的,甚至是没有用的。因为,说到底,“核能的放射性污染”的危害要远远地大于前三项。
总之,学文,真正没有学到什么,但如何写批评文章,算是学到了,每个人好像都会写。写作时,我们不仅要运用所谓的最高指示,即毛主席语录,还喜欢用一些“黑云压城城欲摧”“沉舟侧畔千帆过”“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之类的诗句,以壮门面,以假文采。那时候,应该是我们这些小年轻记忆力最好的年纪,但不背古诗词,不背英语词汇。最旺的记忆力都用来背诵“老三篇”了。如此,四十多年之后,要读古诗,往往是念了上句就记不得下句了;也不知道“孔雀东南飞”之后,几岁“弹箜篌”,几岁“为君妇”。就记得北山愚公的“家门口有两座大山,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美术课也曾有过,但只上了小小的几节,一位叫尤甦的小个子老师,叫我们写美术字,画刘少奇和江华的漫画。江华当年是浙江省第一号“走资派”,肥头大耳的,后来当过审判“四人帮”的特别法庭庭长。漫画当时很流行,但大都为配合政治需要,大批判时当配菜的。
教音乐课的是张希圣老师,很有派头,上课时一再强调,我们的课不叫“唱歌课”,叫“音乐课”。课上教如何识简谱,什么“无点无划是一拍,减少一半下加划,增加一半加一点,增加一拍加一划”。朗朗上口的口诀,很好记,很实用。他在课上也讲一些音乐方面的奇闻趣事,曾遭到一些思想激进的师生的批评,说是他宣扬封资修一套,但他始终我行我素。张老师钢琴弹得很好,当年全民推广样板戏,他在课上就表演过钢琴伴唱《红灯记》的选段,让同学们大饱耳福。
上课之外,学工学农的活动很多:第一年1968年秋曾去白岳公社湖山大队学农,实际上主要是去三秋劳动,割晚稻。第二年1969年秋去高桥公社芦蓬头,整整四十天,记得有各种各样的政治活动,后来1979年5月又去三山公社,也有十七天整。在农村,也住农民家,也吃农家饭,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开批斗大会,与知识青年聊天,也劳动,譬如割稻、打谷、耘田什么的。记得,1970年5月5日,去三山公社时,我们先是坐船到小白,然后翻山越岭,步行过三道山到村里,而且当天晚上吃的还是很难下咽的忆苦饭。另外,临毕业前,还到学校自己的学农基地(白岳深溪)“五七”农场去垦荒,干了一星期,天天吃马铃薯,俗称洋芋艿,吃得实在有些倒胃口。最值得回忆的可能还是1969年夏天,学校师生去参加双抢,刚开割了一天,却被告知稻未熟,人全被赶了回来,兴致勃勃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明明是学生太闹腾,农民有些怕,不希望我们这些学生子再干下去。记得我们排里后来当即组织了十六人又去双抢,男生八人,女生四人,加老师、军宣队、工宣队一共十六人,刚好分两桌吃饭。白天忙于割稻、打稻、拔秧等,晚上就睡在礼堂里,女生在舞台上,男生在台下。那时吃得很好,三顿正餐,两顿点心。劳动完全靠自觉,割好稻后就打稻,稻谷装在箩筐里,抬上船,魏海战等几个会撑船的,就把稻谷运回来,到打谷场上去晒谷……
学工,最开始的一个学期,去的是和丰纱厂,一星期去工厂跟师傅干活,一星期回学校上课,间隔着学文和学工。和丰纱厂在江东,离学校(西门口)和大部分同学的家都相当远。为了赶去上班,冬天里天不亮就得步行过去,走到灵桥才算一半路。有同学凌晨时分走在中山路(当时叫东方红大街)上,兴致一发,根本就不顾居民还在熟睡,就在黑幽幽的街道上大声吼叫起来,声如狼嗥,林庆华同学就是其中之一。那年月,老早就已经有2路公共汽车可从西门、鼓楼、开明街等地通往和丰纱厂,但为节省几分钱,同学都不肯坐公交,都是来回步行的。现在想想,真正难以理解了。排里的同学,好像朱永和同学有自行车,骑来骑去的,令人眼羡。指导我的那位工人师傅心肠好,下班时,他总会骑上他的永久新车,捎我一段,直到灵桥,整整一星期,天天如此。现在想想,心里还是满激动的。
另外,还参加过环卫处的劳动,在大街上扫地,但好像只干了一天。后来,我们还到玻璃厂学过工,但具体做了些什么,却已忘记了。
学军,大概就是拉练,也就是走长路。去凤岙山区参观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的活动地点,算是革命传统教育,而步行到洪塘,看冻死叫花子的“血泪亭”,则属于阶级教育展览。还有,就是所谓的“战备”,老师和班级干部经常会通过“联络网”,通知全班同学来学校参加某个紧急活动,有一点军队紧急集合的味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紧急的,不过是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或者什么别的。比较像样的一次学军活动,是冒着“催泪弹”(还是“烟雾弹”)从课堂中逃脱。要领是用湿布捂住口鼻,使劲从黄色烟雾中跑出来。结果,眼泪鼻涕一大堆,哗哗地流啊。。
上课,同学们大多都不怎么好好听,教师大多也不敢(或不肯)好好教,同学各种坐姿都有,最厉害的大概是黄贵康,横着坐,侧面冲黑板,一副怪模样,如果用形容词来形容,好的叫“不拘小节”,坏的就叫“吊儿郎当”。课堂纪律是不用讲的。记得有一次,班里几个男同学弄矛盾,某同学认为自己被欺侮吃亏了,便让自己的哥哥前来为他出头。结果那个比我们高出一头的“大阿哥”直接冲进课堂,当着老师的面就武力教训起“欺侮”他弟弟的同学来,看得我们眼乌珠突出,活灵吓出。
课堂除了上课,还用来开批判会。三天两头有批判会,所谓大批判,小评论。每个人都学着写批判文章,文章都是一套一套的,所谓“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阶级敌人心不死,”“学校里也有资产阶级思想的泛滥”等等,于是,要“奋起千钧棒”“斗私批修”。等等。几位下排老师给我们印象十分深刻,尤其是尉丽英老师,主要教数学,但班排队伍建设、各种杂事都要过问的。记得,有一次学校还是连里要开批判会,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要同学发言,我被选上,但不知道该如何写稿子,主要缺乏一些例子,是尉丽英老师提供了很多例子,以及批评角度,一篇稿子,几乎就是在尉丽英老师的初稿基础上写成的。几次学农劳动,袁伦聪老师因为岁数大,没有去,但尉丽英老师和徐家华老师都去的。芦蓬头四十天学农的那次,去的还有邵元中老师,竟带了自己的淘气儿子一起去锻炼。
那时候,革命形势瞬息多变,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多有反映。刚入学第一年,还要早请示晚汇报的,记得在湖山大队农民家吃饭,饭前要高呼“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和“副统帅永远健康”的。令人难忘的是,尉老师用新昌话高呼的“万寿无疆”最动听,活脱脱一场越剧演出,惹得我们这些调皮的同学老是在背后模仿她。第二年则是迎接“九大”,每个班级里都要竖立一个“忠字榜”。再后来,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不过不是“打砸抢”时期的红卫兵概念,而是校红代会领导的好学生组织,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共青团,分期分批地吸收,搞得很神秘,家庭出身不好的就不能入了,把好一些人排除在了外面。与红代会相关的,有保卫组(前身是护校队)、文宣队、大批判组什么的,班上都有几位同学参加,活动很经常,也显得很特殊,很吊人胃口。
两年期间,在校参与的跟时事政治相关的工作还有“挖二煤”“晚呼队”“晾橘子皮”“动员知青上山下乡”等等。另外,学习“毛选”是热门,师生大多会背语录,老三篇我也能统统背下来。而且红代会也会组织所谓的活学活用毛选积极分子讲用会,我自己就曾去开过会,听报告听得热血沸腾,日记本里记下了很多的豪言壮语。
上中学时,同学们大都虚岁十五六,情窦初开。但那时候思想比较封建,真正是男女授受不亲。男生与女生几乎不说话。同桌的那一位基本上都是同性。只有在农村学农时,一组几个同学都在同一位老乡家吃派饭,有男有女插花着,是异性之间接触的大好时机,也往往也是尴尬时期,常常发生你讲你的,我讲我的,男讲男的,女讲女的,并未形成真正的对话,当然,肚子里还是有不少话的,只是不敢不会不想说出来而已。在芦蓬头学农时,我跟邵国明、徐菊芬、朱亚萍等为一组,天天吃饭在一起。我当时活灵(魂灵)还没接进,比较木枝木角(莫知莫觉),只觉得女同学比我们更懂事,知识面也更宽一些。
毕业分配时,我们才明白到,那时候,家庭出身有多么的重要。包括我在内,有那么几位,第一次分配预案公布,还是去兵团,第二次就因为出身问题而改为“插队”了。倒霉的分配“插队”的有张邦基、董巨、朱思珍、钱水华,等等,邵国明和我后来经过协调,都去了兵团,“高中”和“工矿”,你想都不要想的。关于“出身”“成分”那些事,当时分量比山还重,现在想想都窝心,不写也罢。
后来,原定插队的也有去黑龙江林场的,朱思珍和钱水华就是。而去兵团的,除了一两个去工业兵团,都是在萧山新湾的二师八团,当时去的人比较多,仅仅我后来所在的三营九连,就有大概四十来个五中的学生。二连六排的同学后来成了同一连战友的有应锡祥、吴德祥、丁亚珍、胡爱萍等。
1970年11月14日,萧山兵团知识青年出发的日子,也是我们中学生活结束的日子,至今已经整整四十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