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刊载在《中华读书报》2015年2月11日
《法兰西兵法》的写法
法国中学生物教师阿历克西·热尼(Alexis Jenni)小说处女作《法兰西兵法》(L'art français de la guerre) 厚达630页,借当年法国军队黩武的殖民历史审视法国当今的种族和移民问题。作品从普通人角度,探讨了历史上与现实生活中种种军事冲突的复杂性。小说主人公叫萨拉尼翁,是个法军老兵,参加过二战的抵抗运动、印度支那和阿尔及利亚战争,为法国打过二十年的仗,后成为画家,并娶了一个叫欧丽迪丝的女子。第一次海湾战争时,一个处于迷惘中的叙述者“我”认识了萨拉尼翁,后者在跟这个里昂年轻人的交往中,向他讲述了自己的征战经历。
《法兰西兵法》紧凑、复杂、结构精致,把各个时代、各个地点,甚至还有各种文类编织在一起:故事、历史和文学的反思。小说共十三章,六个偶数章节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roman),回顾了法国五十多年的军事史,尤其是40年代的二次大战、50年代初的印度支那战争和60年代初的阿尔及利亚战争,直到1991年的海湾战争,可谓是血雨腥风。七个奇数章节,则是 “注解”(commentaires),通过叙述者的思考,他与主人公的交谈争论,同时还有对古代神话的指涉,来审视战争的种种性质,反思战争的教训,正视战争的威胁。当然,作者也在借“过去的战争”蓄意搅动“如今的社会”,为的是更好地分析和探讨当下的现实问题,如移民的身份认同、对生存安全的忧虑等。
作品中,叙述者的那样一段话,很能体现小说的意义:“他教我画画,作为交换,我为他写他的故事。他说出,我就能显现出,我看到血流成河,流过我那安宁的小城,我看到法国人一成不变的兵法,我看到骚乱总是同样的理由发生,一成不变的法兰西理由。维克托里安·萨拉尼翁通过萦绕在我们的语言中的战争,把整个的时代还给了我。”
何为法国人的“兵法”?
中国人是有兵法的,《孙子兵法》就世界闻名,《法兰西兵法》中,则有专门的段落说到《孙子兵法》,那是在中国呆过的老哲学家给里昂的中学生讲的。具体事例则是孙武为吴王训练宫中的嫔妃,从严明纪律入手,结果竟然练出了一支像模像样的女兵队伍。
那么法国人有没有“兵法”?小说的答案很明确,法兰西兵法杂乱无章,毫无效果。
小说主人公萨拉尼翁在中学时代就开始认识了战争的本质,拉丁语课上,他读到凯撒的《高卢战纪》,就对战争产生了疑问:战争的真相其实谁都不知道,人们读到的种种“战纪”,只是胜利者的叙述。在《高卢战纪》中,是凯撒“把他的征服,把这些大肆屠杀,写成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并寄回罗马,以诱惑元老院”,“于是那些元老议员派拨来了人马、补贴,还有鼓励。而给他们带来的回报,则是一车车满载的黄金,一个个令人难忘的故事”。应该说,这样的认识已经很深刻了,当然,对一个中学生来说,他还只是在纸上谈兵,他还需见识血淋淋的真正战争。
凯撒的“兵法”是这样,后来的戴高乐的“兵法”也是如此,凯撒和戴高乐同时做着军人、政治家、文学家,为世人显现出军人、政治家、文学家的形象,他们在不同时代行使着同一个使命:统率人马,征服敌手,“再把它写成叙事”。在凯撒,是《高卢战纪》,在戴高乐,则是《战争回忆录》。因此,在小说中,戴高乐又有了一个外号:“小说家”。
实际上,小说只不过是老老实实地强调了极其深刻的一点:人们对战争的回忆只是在依据胜利者的话语,而战败者的话语被抹除了。而在那些殖民战争中,胜利者往往是殖民军。这一点,其实从中学生们玩的战争游戏就能够看出,他们对战争中获胜跟讲述战争的胜利同样地看重:那位当中学老师的神甫说得好:“赢得游戏的人,跟善于讲述其胜利的人一样,都称得上是英雄。”
小说借无名叙述者之口说:“海湾战争没有发生[……]对所有那些死去的人,最好还是让它没有发生,人们将永远都不知道死者的数量,不知道他们的姓名。在这场战争中,人们用鞋底踩死伊拉克人就像捻死碍事的蚂蚁,那些在你午睡时爬上你脊背的蚂蚁。西方军队的死亡人数很少,人们熟悉所有的死者,知道他们死亡的情景,大多数死于事故或者走火。人们永远不会知道死了多少伊拉克人,也不会知道每一个是怎样死的。怎么会知道呢?这是一个穷国,他们无法每人支配一种死亡,他们被成批杀死。他们被一起烧死,被扔到一块,像是为偿清黑手党的一笔债,压扁在他们战壕的沙土中,混杂在他们掩体的混凝土中,焦化于他们被火熔化的钢铁机械中。他们大量死去,什么都无法找到。他们的姓名也没有留下。”对战胜者而言:“这是一场干净的战争,没在杀手的手上留下血迹。真的,没什么残酷性,只有战争的巨大不幸,被科技和工业打扮得那么完美。”
我愿在此再摘录书中的整整一段,它很好地说明了何为“法兰西兵法”:
“在这一持续了二十年的可怖的车马行列中,同一样东西毫不中断的二十年中,每一次战争的功能就是擦洗干净上一次战争。在一场鲜血的盛宴结束后,要想彻底从头再来,就必须过一遍海绵,把桌子擦拭干净,让人们可以重新上菜,一起享用。二十年期间,战争连续不断,每次都擦洗掉前一次,每次的杀人者都消失在后一次中。因为,这些战争中的每一次,都在产生着杀人者,从那些从来都不会打狗或者从来没想过要打狗的人里头,人们给他们送去许许多多被缚的、赤裸裸的人,人们让他们统治因殖民行为而致残的人群,不计其数的大众,人们可以杀掉其中的一部分来拯救其余的人,就像人们为防止瘟疫流行而在牲畜群中所做的那样。那些品尝到鲜血滋味的人,消失在随后的战争中。嗜血者和疯子,被战争利用的人,尤其是那些由战争所制造的人,所有那些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某个人,然而却沐浴在鲜血中的人,整整这一批战争之人,这么说吧,人们推销他们就如推销过剩产品,推销制造得太多的过剩武器,这发生在低强度的肮脏战争中,在肆无忌惮或恐怖主义的谋杀中,在流氓的身上。”
和平时期为防暴乱的维稳行为也属于兵法。于是,读者看到了一些个别行动的新类警察,腰上插着能致残的武器。“他们三五成群地走在宽阔的大道上,他们停靠在一辆画着蓝道道、安装有闪灯的汽车周围,他们叉着胳膊,挎着枪,站在商贸中心边上。这让我很吃惊;单单这一形象就让我就明白了:暴力在扩展,但总保留着同样的形式。无论大小,总是同样的兵法。”
无论是对付国内的闹事者,还是对付殖民地的反抗者,兵法并没有改变。在战争中,政府们派装甲部队参战,他们造成破坏,然后就走了。结果呢?“通过装甲车,我们感觉得到了保护。我们摧残了所有人;我们杀死了很多人;而我们输了战争。”而和平时期对付城市郊区的年轻闹事者,警方使用的是铁甲车、武装警察、手铐、盾牌、催泪弹……对付的却是那些还跟父母(大多是移民)还住在一起的手无寸铁的小年轻。
无论战时,还是和平受到威胁的战后,兵法很简单:“一将成而万骨枯”。
现实中的战争威胁
《法兰西兵法》写得很清楚,现实社会生活中,战争远没有真正结束。
在小说的奇数章节即“阐释”性章节中,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老兵萨拉尼翁和年轻叙述人始终沉浸在战争阴影的威胁中。例如,在“我有过美好的日子但我把它们抛弃了”这一章中,年轻的叙述者在家中请客,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竟做了一桌“恶心”的菜,把客人全都吓跑了,那些由血肠、猪下水、羊脑袋、油炸鸡冠做成的菜,在我们看来,就是饭桌上强加给食客们的“战争”。叙述者对气味浓烈,颜色鲜红的动物内脏和羊头猪头怀有强烈的欲望,对血腥充满了渴望,在平淡无生活中渴望波澜,对战争有隐隐的渴望。而面对着血腥的“食物”,客人们除了说“dégueulasse”,不可能有别的评价。因为,这一桌子菜简直就是“待客之道”的一种侮辱,就连调味品,也都是那些冲鼻子和辣口的,具有进攻和侵略意味的大蒜、洋葱、姜黄、辣椒素、咖喱、芥末。
而“夜间药房的一纸镇痛药处方”这一章,通过叙述者被喉咙的痛所折磨,去药店买药的经历,讲到了药房内外都充斥着种族、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有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药房外,游荡在大街上的移民年轻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药房里面,貌似极端“危险”的威胁;药店中,弥漫着一股不信任、怀疑的沉闷气氛,人们惧怕外面游手好闲的闹事者,同时排队取药的人之间以及与药剂师之间也发生着冲突,而“我”则幻想着以暴力解决冲突。
在外来人口居多的城郊街区,叙述者感到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如同进入了另一种文化和国度。围着黑纱巾披着黑长袍的人在上公交车时,一个人露出男鞋,一个人露出女鞋,如同在战时为搞地下恐怖活动而乔装的阿尔及利亚人,此时,“我”则暗自庆幸没有上这辆可能会出事的车。
在小说人物马里亚尼的眼中,大都市里昂的市中心像是要守护的据点炮台,而城郊的移民正在向市中心武装渗透,仿佛是在越南的战场上,法军一路溃败。直到现在,他们始终在一路溃败,继续以某种方式延续着战争。
小说还间接地描写了一次暴乱:为镇压骚乱,维持秩序,装甲部队开进了城,一样的武装力量,一样的装甲车,一样的抓人放人。同样的法兰西兵法继续沿用着,而结局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失败。
战争中频频使用的种种概念,现在也被广泛地用在了和平年代。小说中有这样的说法:“这种对耳光威力的相信,它来自哪里?说‘他们骚乱’,这种概念是从哪里来的?还有‘得让他们瞧瞧厉害’;好让他们安静下来。假如不是从那边,那又是从哪里来的?”而那边,就是当年战争中的阿尔及利亚,就是法国在那里进行的战争。
谈到战争威胁为何时刻存在,老兵萨拉尼翁这样说:“你知道为什么战争是永恒的吗?因为它就是现实最简单的形式。所有人都想要战争,为了简单化。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纽结,人们愿意最终用武力来解开。有一个敌人在,就是最珍贵的财富,他能给我们一个支撑点。”
萨拉尼翁的舅舅更是个职业军人,不打仗就手痒样。他有一句大实话说出了人们的心声:“自从我不再是个孩子,我就一直在打仗。即便孩提时代,我玩的也是打仗游戏。后来,我服役当兵,然后战争爆发。我成为了战俘,然后我逃脱出来,再回去打仗。我的整个成年期,我都在打仗,却从来没有过战争的计划。”这可能是所谓“法兰西兵法”的个体经验阐释。
在另一位法国小说家莫维尼埃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类似人物:他的小说《男人们》中,真名叫贝尔纳外号柴火旺的流浪汉,就是从阿尔及利亚战争后回乡的老兵,他是最典型的战争受害者,当年他应征去了阿尔及利亚,在那里见证了战争的残暴,尤其是那一次他侥幸免难的屠杀。他因为战争带来的精神创伤而无法正常生活,不能工作,不能融入战后社会,只能整天游荡,而他作为复员兵流浪汉的身份和行为,对集体失语的村里人来说是格格不入的。
战争如何才算结束
战争结束后,战争带来的创伤会依然存在,恐怖的阴影将依然笼罩。停战协定一签署,奥斯维辛集中营一关闭,广岛原子弹的蘑菇云一消散,战争就结束了吗?不可能!
那么,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被人认定为彻底结束了呢?有一种说法曰,当参战过的最后一个老兵去世时,战争才算结束……另一种说法曰:当再也没有人能认出武器时,战争也就结束了。
萨拉尼翁所经历的有三次战争,即二战、印度支那战争和阿尔及利亚战争,但在萨拉尼翁看来,它仅仅只是一次战争,就是“二十年战争”。其“开端很模糊:大约是1940年或1942年,但结尾很清楚:1962年,不会再多一年”。
二十年,在人类生活的长河中本不算什么,但对一个人那就是一段相当长的经历。萨拉尼翁的舅舅曾把自己的战争经历讲述给萨拉尼翁听,并提到了荷马的《奥德赛》,尤利西斯就有二十年时间在打仗,在回家乡的归途中。舅舅这样总结尤利西斯和他自己:“生活可以继续下去,用二十年时间来重归于生活。”
萨拉尼翁的舅舅是老一代战争人的代表和象征,他始终陪伴萨拉尼翁走在战争的道路上,在法国,在越南,在阿尔及利亚。舅舅不断阅读的《奥德赛》则是人类关于战争的最经典的文本。舅舅从《奥德赛》一书中获得感悟。他认为,《奥德赛》的结尾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尤利西斯得把一根滑溜溜的战船之桨扛在肩上,重新出发。只有当他来到那样一个地方,人们问他为何而来,为何他的肩上扛了一把铁锹时,只有当他走得相当远,人们对一柄战船之桨不再有什么概念时,他才可以停下来,把桨插在土里,像种栽一棵树,然后回家,平静地走向老死。”萨拉尼翁对此这样解释:“只有当所有人全都忘记了这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争时,我们才能重新找到和平。”我认为,这样来界定战争的真正结束与否,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很能发人深省的。
战争培养了这样一批人,只会打仗,不会别的。萨拉尼翁本来曾经是这样的人。二战结束后,一他度进入大学学习,不久又工作,但没干多久,二十岁时又入伍,投身于越南和阿尔及利亚战争。
萨拉尼翁的战友马里亚尼也是如此。他是一帮战友中“唯一一个还没死的”,此人军校毕业后就从法国来到印度支那,跟随萨拉尼翁在丛林和河流上行动。战后,马里亚尼成为了“法兰西人寻根自卫队”的成员,该组织极端排外,认为移民问题就是现代社会中的战争。马里亚尼时刻为种族战争准备着,他家里有武器,有岗哨,他的公寓彻底改造了用沙袋加固过的堡垒。显然,马里亚尼一直就没有走出战争。
而萨拉尼翁就不一样了,他试图从艺术追求(绘画)和爱情生活中得到精神解脱,挣脱战争的魔影,最终,他带着画笔,拥抱着妻子,算是走出了战争。如今人们看这画笔,恰如《奥德赛》中外乡人看尤利西斯手中的船桨。那不是战争的武器,而是精神生产的工具,艺术创造的工具。
该如何回顾战争?
在《法兰西兵法》的“小说五”一章“在这血腥花园里的战争”中,萨拉尼翁和他的战友遭到越南军队的追击,狼狈逃窜,萨拉尼翁受了伤,被战友用担架抬着走。吕芬、莫罗、加斯卡尔都战死了。后来,萨拉尼翁这样回忆他认识的那些死去的战友:“除了跟我一起打仗的那些人,谁又会认识我?那些能回想起我名字的人全都死于一个唯一的夜晚,我对你说过了,他们全都消失在了炸弹爆炸的火焰中。他们没有留下任何残骸,只有一点点灰烬,连着一点点干枯薄膜的骨头,还有满是脂肪的水洼,到早上得用热水来清洗。”
至此,倒是该来问一问:我们该如何回顾战争呢?
对自己亲历二十年的战争,萨拉尼翁没留下什么纪念物,只有一个小小的银菩萨(死亡的象征),在河内买的画笔(超越了死亡的艺术),还有照片,那是“一张尺寸很小的照片,比一张明信片小一半,跟当时流行的那样留白边,带齿状。在这一小小的表面中,几个人围绕着一辆大坦克,紧挤着站在一起,脸对照相机。人们看不清什么,因为身影很小,灰颜色的反差也太小。”那上面有他的战友,尽管看不清楚,但他“要认出那里头的人,数一数谁还活着”。同样的照片,我记得在莫维尼埃的《男人们》中看到过,中文版甚至还把那样一张照片放在封面上。
法国不像中国那样,有严格意义上的军事文学或曰军旅文学,只有泛意义上的战争文学,而且写得好的战争文学作品,大都不正面写战场上的战斗,而是写普通人(往往还是平民、小人物)对战争的感受,从莫泊桑写普法战争的《羊脂球》(一些体面人物只想利用妓女的身体来取悦德国军官从而为自己赢得利益)到韦尔科尔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海的沉默》(面对一个有正义感的德国军官要求交流的种种尝试,被占领的巴黎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始终保持着大海一般的沉默),从菲利普·克洛代尔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灰色的灵魂》(在战争的背景中,一个小地方的人们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人们的灵魂显现出了一片灰色)到莫维尼埃写阿尔及利亚战争的《男人们》(战争的创伤给老兵带来的痛苦让他度日如年),大多是这样的。
简单概括之,中国的战争文学主要颂扬爱国主义,反击侵略,献身精神,等等;而法国的战争文学,则渴望揭示战争的邪恶本质,以及它给参战之人带来的精神创伤,暴露人性中最丑恶的一面,等等,而揭露的目的,则是让人警惕:不让最丑恶的东西有机会爆发。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老舍的反映抗日战争期间北平老百姓生活的《四世同堂》,其实最像法兰西的战争文学,而其中最生动的人物形象,我认为是大赤包、冠晓荷、蓝东阳一类的汉奸,当然,这不妨碍《四世同堂》依然是最具中国味或北京味的战争文学作品。
是不是可以说,法国战争文学的“兵法”比较差劲,让人泄气呢?
但,最好的兵法或许就是取消一切兵法(谋略、伎俩),而达到和谐安宁的和平社会。研究兵法,是为了取消兵法。回顾战争,是为了忘记战争。当然,目前看来,这只是一个理想,但我们还是应该这个理想去奋斗,去争取。
《法兰西兵法》提出的问题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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