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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卢浮宫——法国小说《潜水》的译文片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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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翻译克里斯托夫奥诺--比奥(CHRISTOPHE ONO-DIT-BIOT)的小说《潜水》(PLONGER)。

  去年它获得了法兰西学士院的小说大奖。

  今年的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外国小说的法语作品就选上它了。委托我在翻译。

以下是原作的第三部分“熟睡的赫尔佛洛狄忒潜水”一章的部分内容(只是翻译初稿,还有待修改)。

中译本全书有望在年内出版,敬请关注。





一切开始于一次晚餐,在卢浮宫玻璃金字塔下面,以一个文艺复兴艺术大型展览的名义请吃的饭。席间,乘着酒兴,我们跟卢浮宫博物馆的馆长谈到了幻想。艺术幻想,很显然。

他的幻想,是要在同一次展览中,把艺术史上最令人激动的三个女人卧像集中在一起:马奈的《奥林匹亚》,戈雅的《裸体的马哈》,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哪一个放中间?”我问道。——“《乌尔比诺的维纳斯》。提香是为我画的她,”他一边说,专横得有些奇怪,一边把酒杯往嘴边送。帕兹,那天晚上穿了一件很扎眼的豹纹斑裙子,不失时机地说:

“他是为您画的这个漂亮的圆肚子,还有呈环形垂下、轻轻地搭在她阴部上的这只懒洋洋的左手,还有她那十分专一的褐色眼睛?”

他脸红了,要让这个男人脸红是很难的。然后他选择了微笑。

“真正喜爱一幅绘画,就是要从生理上去感受它。巴尔扎克曾就艺术作品以及观赏作品的人类写过一段很漂亮的文字:‘它们认识爱好者,它们召唤他们,它们让他们说出:“Chit! Chit!”’”

他相当精妙地谈到了那幅画,那个头发微微蓬乱地披散到肩上的女人,她显然刚刚洗完澡,既然她的女用人,在背景中,还在忙着从箱子里找出裙袍,让她穿上后能稍稍遮人目光……还谈到黄昏时分的那种氛围,如同人们凭借画成了橘黄色的天空所能猜想的,天光出现在窗口,说明时辰已届黄昏,还谈到了枕头和床单上精确无误的皱褶,而那一切的香味和清新,似乎正透过绘画在抚摩我们……然后,意识到所有人都在洗耳恭听,他就邀请酒席上的其他人也都说一说,他们的幻想都是些什么。我很久来就一直梦想能把自己关在一个博物馆中。这很平庸,但我确实梦想那样,于是我就说了。每人都说了自己的幻想后,我们也就不再谈了。

 然后有一天,夜幕降临之际,帕兹跟我约见在金字塔前。馆长在馆内等我们。我幸福得如同孩童。我从童年时代起就梦想如此。我把她拥在怀中。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到这一芝麻之符的。她露出一丝神奇的微笑。

 

我的赫克托耳,我祝愿你认识一个这样的帕兹,能帮你做这样的参观。或不如说,这样的旅行。首先得有夜色,星星点缀。你的脚步会让地板吱吱响,或者让只有你一个人走过的石板笃笃响。在这一幻想中,孤独的感觉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声音的缺失。没有人敢说话。伟大而又崇高的宁静,只有帕兹的高鞋跟来打破。而黑暗,只有我们手电筒的光束来偶然捅破。

在巨型大台阶上面,挺立在石头船首上的,是《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始终在寻找着她的脑袋,很像一个脱了衣服的好莱坞老女星,大叫着有人偷走她的珠宝。在由我们的小灯勾勒出的小圆圈中,希腊花瓶用黑色和橙色展现了他们的战斗场景:披了兽皮的巨人被宙斯的雷电击倒,黎明女神为她那被阿喀琉斯杀死的儿子门农恸哭,她怀里抱着男孩的尸体,像基督一样长了胡子,这已经是一幅圣母怜子图了。俄瑞斯忒斯依然握着匕首,他就用它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目光空洞,身上洒满了一只被阿波罗随手挥舞的小猪的血。玻璃橱窗中的一场屠杀之雨。

我们穿越一个个展厅,心儿砰砰乱跳。一个巴尔米拉的女王从她荒漠的坟墓中被挖出,眼神凶残,嘴角紧闭,盘算着她的复仇,用手研磨她那饰满了珠宝的头巾布,兴许在精神中寻找尼布甲尼撒帝国的飞翅巨牛的支持,而它们就位于离此两步的地方。太刺激了,太吓人了,在它们中穿行的这一夜晚。死去,却又如此地在场。我的心跳渐渐慢下来,就如被人催了眠。我再对你说一句,当时没有人开口说话。一直到那一刻:在一道走廊的中央,身高一米九八的馆长突然弯下腰来。一个出口刚刚露现在宫殿的板壁上。他爬了进去,并对我们说:“来吧。”里面有一道楼梯,几级台阶引向另外一道门,他把门打开。一个阳台,带一道栏杆。他俯身趴在栏杆上,让我们也照样做,拿手电筒往下照。帕兹压住了一声叫,我身子俯得更低,而就在下边,我看见了她。

她俯身躺在一个床垫上,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活生生,简直就在邀请人跟她一起进入做爱之后的沉睡。或者做爱之前?

 

“来吧”,他说。我们跟着他返回来。为了钻进展厅,能在她的同类中好好欣赏她。“注意,有一根线,这里。”

我手电筒的手指慢慢地漫游在女人的肌肤上。拢起的头发,上撅的下巴,圆润的手臂,很漂亮地拱起的脊椎槽沟,腰窝处明显的曲弧,美妙的胯部,丰腴的屁股,夹紧的大腿。但是最有意思的是两脚。她被一个迷人的美梦拉上了陡坡,刚刚动了一下左腿,而她的脚还处于失重状态。另一条腿——大腿、小腿肚、杵在床垫上的脚趾头——似乎因一种那么尖锐的快感而绷紧了,人们简直会觉得都看到了皮肤在颤抖。从另一侧,帕兹手中的光刷子也在那女人的肉体上漫游,有时候两道光束交织在一起,我感觉我们就如同两只秃鹫正在分享这个沉睡了的肉体。尤其因为四下里始终没有一丝响动,而我们的主人甚至还关上了手电。我分辨出黑暗中他高大的身影。我们几乎可以用嘴唇触及到寂静。帕兹以一声咒骂打破了寂静。我听到她在喃喃低语:“但是,但是……他勃起了!”

我绕着这年轻女人的雕像转了一圈。从肚子那一侧,她亮出了后脖子,几绺散发从发髻中脱出,一只充满承诺的圆鼓鼓的乳房软软地压在床垫上,一个曲线柔和的肚子,而在那底下……一根挺立的阴茎。我们沉默无语。

博物馆主人的嗓音响了起来,朗诵起一段既明确无误又故意矫揉造作的诗歌:

 

在古老的博物馆中央

人们看到一张大理石雕床,

上面的一座雕塑扑朔迷离

显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美丽。

 

那是一个美少年,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神,还是一个男神?

爱情,害怕变得声名狼藉,

迟疑地将它的告白悬置。

 

雌雄同体者,就是他。贝尔尼尼根据一块古老大理石石雕而雕塑的熟睡中的雌雄同体人赫尔佛洛狄忒。依照人们观赏他的各个角度,表现出了两种性别中每一种的特性。

“他有什么故事来的?”你母亲问道,而我也因此而喜欢: 她把人性放到一切之中。每个男人,每个女人都有一个故事,一段戏,一种解释了其存在方式的幸福。馆长给他讲述了雌雄同体人赫尔佛洛狄忒的传说。在成为描绘某些动物例如蜗牛或者小丑鱼的生殖方式(而人类的雌雄同体则阻碍任何方式的生殖)的一种动物学特征之前,“雌雄同体”首先是一个专有名词。它是赫尔墨斯与阿佛洛狄忒所生的儿子的名字[1] 。我们的主人解释说:“他很像他的母亲,美之女神,他生活在树林中,并让仙女们发疯,因为当她们看到这个自然之子漫步在香气扑鼻的小林子和丰饶肥沃的谷地中,看到他赤身裸体地睡在她们洞穴的阴影中,或在她们河流的清水中洗擦他那梦幻般的身体,就不由得欲火中烧,呻吟不已…… 她们中的一位,叫萨尔玛西丝的,实在难以自禁,就决定付诸行动。这可是一个水仙女,一个水中的神,但脾气却似烈火一般。强烈发情的一天,她宣布了她的烈焰。她相当有礼貌地建议他娶了她,并对他说,假如他已经结婚,她就将满足于‘一种短暂的愉悦’……”

 

“好务实啊!”帕兹指出。

“是啊,希腊世界就是这样。但赫尔佛洛狄忒却不是这样,他脸红了,对她说,假如她还一味坚持的话,他就要走开了……”

“真是一个孩子……”

“当然,但她却是一个水仙女…… 正当他在一条清澈的河流中游水时,她跳到他身上,弄瘫了他所有的肢体——除了那一根——试图品尝这个美妙的肉体。‘如同海葵一旦抓住猎物,就用它的触须缠住逼其就范,’奥维德在《变形记》中这样说。只不过,他还在抵抗!”

寂静中,我听到帕兹在轻轻地笑。馆长接着说:“于是她祈求众神来帮她,让他们永久地结合。由于这些伟大的肌肤爱好者都正在尽享精彩的表演,而要对他人施加一种剥夺,显然配不上身为一个天神的崇高所为,于是他们就满足了萨尔玛西丝!”

“雌雄同体者是一对吗?”帕兹问道。

“‘我所认识的唯一幸福的一对,’十八世纪的一个英国老年女贵族艺术家第一次看到这个雕塑时甚至这样说。”

“漂亮,”我指出。

 

我看不到帕兹的人,但我听得到她的声。如果说帕兹身上的狂热刻度可分十个等级的话,那么,这时候它至少达到了八级。在博物馆的夜间参观经历以及当地主人非常法兰西式的诱人魅力的双重刺激下,她不停地向他提问,在空荡荡的博物馆棺木般的宁静中喋喋不休。而他,则因她的好奇心而兴致勃勃,负责地行使着职责。如同所有人那样,折服于她那如一股热流潜入到皮肤底下的魅力。

“是的,博尔盖塞家族的收藏……那是对一个希腊雕塑的一种罗马式复制……此外,是西皮奥内·博尔盖塞主教要求人们给这个撩人的躯体一张合它尺寸的床。”

“床垫不是原有的吧?”

“不是。那是由贝尔尼尼加上去的,十五个世纪之后。请看这东西的天才性,充填皮垫的缝制跟这躯体的光滑曲线是多么的相映成辉啊。这个睡美人给人的超级当代感就由此而来。我不得不用这个栏杆来保护他,因为所有人都想亲自体验它一把,这种真实感……”

人们会因为损害了一个雕像而遭到追究吗?哪个审判官竟敢让我们相信,他/她是不会同意的呢?

 

是时候了,该走了。灰姑娘综合征:我们本不应该来的,我们兴许在冒大险。就仿佛我们是在逆时间规律而行。漫步于死人中间是很危险的,这些死人,或者不如说对活人的这些模仿,他们曾经很了解活人,但现在已经死了。有多少眼睛像我们一样曾经落到这个《赫尔佛洛狄忒》上?那些今天已经不再存在的眼睛。一个地下墓穴深处的黑眼眶,化为了灰烬的五彩缤纷的回忆。一个钟楼敲响了钟,悲伤凄惨。空气稠厚起来,星星,暗灭。“我们走吧,”馆长说。

 

我的脑袋转向帕兹,瞧着她,这个活的雕塑,用她当代的鞋跟抓着古老的石板地,左右逢源地滑行在这些囚禁于大理石盔甲中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假如看得仔细些,它们的肌肤似乎依然搏动着一种聋哑的但却叛逆的生命力。牛头怪,小天使,手握弯弓的女神,女神身边陪伴有母鹿或者年轻女伴,她们正准备去洗澡,却突然被一个嫉妒的男神的决定吓坏。凝滞了,脉管中的血流,熄灭了,她们光荣心脏的跳动。我为帕兹担忧,她在这一片象牙色中显得那么发褐,在这一片彻底的瘫痪中又是那么的活跃,但在这种不朽中又是那么的终有一死……

我又想到了她屁股上的十字架:她与它会合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当我们离开卢浮宫时,她是那么激动地跟我们的主人告别,她亲吻他的面颊。“我从来没有这样地看过雕塑。谢谢,谢谢,非常感谢!我现在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叫您卢浮宫先生了!”

 

Chit! Chit!”这天夜里,她重复了好几十遍,一边说,一边还笑。在公寓中追我。在客厅,在厨房,一直到床上,我睡着后还把我叫醒,满脑子都是《熟睡的赫尔佛洛狄忒》的图像,朝我的脖子、我的耳朵、我的后脖颈吹气:“Chit……chit……

我觉得我没有力气问她,尽管我有问的欲望:“欧洲艺术,它就不再让你窒息了?”



[1] 雌雄同体”在法语中为“hermaphrodite”,而大写的“Hermaphrodite”(赫尔佛洛狄忒)显然是“Hermès”(赫尔墨斯)和“Aphrodite”(阿佛洛狄忒)这两位神的名字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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