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旧袍叹,或对趣味多于财产的人们的忠告》(Regrets sur ma vieille robe de chambre, ou Avis à ceux qui ont plus de Goût que de Fortune),写于1772年。选自“七星文库”丛书的《狄德罗作品集》。
当时若弗兰夫人为感谢狄德罗对她的文艺沙龙的帮助,替他更换旧家具。狄德罗在感激之余深深地为他的旧物叹息,他不愿因更换家具而违背自己简朴的生活原则,于是在复杂、微妙的情感中,写下了这篇文字。
与《旧袍叹》一文相关的,是后来由朱丽叶·施罗尔(一说麦克昆Grant McCracken)提出的“狄德罗效应”(Diderot effect)一词,所谓“狄德罗效应”是一种常见的“愈得愈不足效应”,在没有得到某种东西时,心里很平稳,而一旦得到了,却不满足。
若弗兰夫人送给狄德罗一件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睡袍,狄德罗一开始非常喜欢。可是当他他穿着华贵的睡袍在书房走来走去时,便纵有一种乖乖的感觉,觉得家具不是破旧不堪,就是风格不对,地毯的针脚也粗得吓人。于是,为了与睡袍配套,旧的东西先后更新,书房终于跟上了睡袍的档次,可他却觉得很不舒服,因为“自己居然被一件睡袍胁迫了”,就把这种与旧睡袍别离之后的烦恼感觉写成一篇文章叫《旧袍叹》,副题为“对趣味多于财产的人们的忠告”。大约二百年后,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朱丽叶·施罗尔在《过度消费的美国人》一书中,提出了一个新概念——“狄德罗效应”,或“配套效应”,专指人们在拥有了一件新的物品后,不断配置与其相适应的物品,以达到心理上平衡的现象。
生活中的“狄德罗效应”,导入都可以找到例子。人们分到或买到一套新住宅,为了配套,总是要大肆装修一番,铺上大理石或木地板后,自然要以黑白木封墙再安装像样的灯池;四壁豪华后自然还要配红木等硬木家具;出入这样的住宅,显然不能再破衣烂衫,必定要“拿得出手”的衣服与鞋袜;在此一路“狄德罗效应”下去,有的也就觉得自己的妻子(或丈夫)不够配套,也就要换一换结发的配偶了。
旧袍叹
——对趣味多于财产的人们的忠告
[法国] 德尼·狄德罗
余中先译
为何不将这一件保留下来呢?它本为我而制;我亦生就注定要用它。它于我十分合身,毫无紧仄之感,将我体形轮廓的一皱一折都显露无遗,令我那么别致秀美。而另一件呢,僵硬,死板,裹着我如傀儡一般呆笨。还是这一件好,它无时无刻不在好意地满足我的需要,因为清贫本身总是殷勤而好客。书上不是积满了灰尘吗?它的襟摆就伸过来一抹。稠黏的墨水要是不肯从笔尖流下,它就挺出腰肢来拭揩一把。在它身上可以看到一道道黑绰绰的长条纹,那便是它提供频繁服务的凭证。这长条的黑纹纹显示出主人是一位文学家,一位作家,一个辛勤工作的人。而现在,我却像是富裕的懒汉,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在它的遮蔽下,什么仆人的笨拙、自己的莽撞,什么火星的飞迸、水珠的溅落,我都毫不担忧。我是旧睡袍的绝对主人。而一旦穿上了新睡袍,我倒成了奴隶。
看守金羊毛的恶龙[①] 都没有我这般惶恐不安,我陷入了忧虑之中。
沉湎声色的多情老翁手足捆缚,心血来潮,任凭一个年轻的疯狂女子摆布,还从早到晚地问道:我的婢女、我的老管家婆在哪里?是什么恶魔使我中邪,竟为了这个女人而赶走了她!随后,他哭泣,他叹息。
我不哭泣,我不叹息;但每时每刻我都说:让那发明了技艺将坯布染成猩红色而抬高价钱的人见鬼去吧!我那陈旧、寒酸、舒适的褴褛之衫在哪里呢?
我的朋友们,保留着你们的老友吧。我的朋友们,小心别沾惹富贵的光。让我的例子来教育你们。贫穷自有其自由;富庶自有其难堪。
噢,第欧根尼!假如你看到你的弟子穿着亚里斯提卜的奢华大氅[②] ,你将如何地发笑!噢,亚里斯提卜,这奢华的大氅使人付出的代价是何等卑鄙啊!你那萎靡不振、阿谀奉承、女人气十足的生活跟衣衫褴褛的犬儒主义者自由而坚定的生活恰成何等鲜明的对照!我离开了在其中称王称霸的木桶,来到一个暴君的麾下服役。
我的朋友,这还没完。请听豪富的蹂躏和一贯的奢华引起的后果吧。
与旧睡袍一起聚拢在我身边的有一大堆破烂。一把秸杆椅子,一张木头桌子,一幅贝加摩挂毯[③] ,搁着几本书的冷杉木搁板,还有几幅被烟熏黑的、不带边框的、四角钉在挂毯上的版画;版画之间吊着三四尊石膏像,这一切与我的旧睡袍一道构成了最和谐的清贫景象。
而现在,一切失去了协调,再没有了一致,再没有了整体,再没有了美。
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管家接管了本堂神甫的杂务家事,一个女人闯入了鳏夫之家,一个新贵替代了失宠的老臣,一个莫利那派高级司铎夺走了冉森派教士的教区[④] ,所有这些也不会比那个猩红色的擅入者在我心中引起更大的不安。
我能细细端详一个村姑而无丝毫厌倦。那蒙在她脑袋上的粗布头巾;那披散在她脸颊上的发绺;那半遮身体、千疮百孔的破衣;那盖及腿肚的短衬裙;那赤裸的沾着泥浆的双足,这一切决不会令我不适。这是我尊敬的社会等级的形象;这是我同情的不幸、苦难而又必不可少的社会身份的整体面目。但是,在那个妓女面前,我感到恶心。尽管她身旁缭绕着阵阵香气,我还是扭头避开目光,调转脚踵跑掉。她那英格兰式的发型,她那撕破的袖口,她那肮脏的丝袜和磨损的鞋子向我显示出花天酒地的夜生活的可悲。
若是那专横的猩红衣袍将一切置于其治下,我的寓所就该是这样的:
我看到,长久以来系挂在墙上的带锦缎边饰的贝加摩挂毯让出了地方。
两幅不无可取的版画:普桑的《吗哪降临在荒野》和《在亚哈随鲁面前的以斯贴》[⑤] ,有一幅已被鲁本斯画的老翁不体面地赶走,这便是忧愁的以斯贴,而《吗哪降临》则被韦尔内的《暴风雨》荡涤得无影无踪[⑥] 。
秸杆椅子被摩洛哥皮扶手椅流放到了前厅。
荷马、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从压得弯陷的单薄的冷杉板上一起撤走,使它得以轻松地喘息,自己却关入了一个细木镶嵌的柜橱,这个庇护所对他们可比对我合适得多。
一面大玻璃镜占据了我的壁炉台。
两尊我从友人法尔康涅[⑦] 处得来的、他曾亲自修改过的漂亮石膏像,已被蹲着的维纳斯撵走。现代的黏土被古代的青铜砸碎了。
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册子和纸张的保护下,木头桌子还在争夺地盘,它们似乎一直负责着使它免遭凌辱。一天,它终于遭受了厄运,尽管我懒惰成性,小册子和纸张仍被整整齐齐地排列到了典雅的写字台的温房中。
礼仪的致命本性啊!微妙而昂贵的尺度标准,高雅的趣味,它改变,它转移,它创立,它推翻;它掏空父亲的钱箱,它耗尽女儿的嫁资、儿子的学费,它干出众多漂亮的举动,也惹来如此巨大的痛楚。在我家,你用要命的典雅的写字台替代了小木桌,你失去了种姓,或许有一天,你会将我的物品带到圣米歇尔桥上,人们将听到拍卖人嘶哑的叫喊:二十路易卖了,一尊蹲着的维纳斯![⑧]
写字台的搁板与它上方韦尔内的《暴风雨》之间的留隙曾显得空荡荡的很不入眼。这片旷野后来被一座挂钟所充填,何等模样的挂钟嗬!一座若弗兰[⑨] 家那样的挂钟,一座金与铜相映成辉的挂钟。
临窗的一边也曾留下个空角落。它要求一张带文件格的办公桌,后来也就获得了。
位于办公桌的搁板与鲁本斯的漂亮头像之间的另一处倒胃口的空壁,由两幅拉格勒内[⑩] 的画填实了。
这里是同一位艺术家的《玛德琳娜》,那里是维安或马希[11] 的一幅草图,因为我连草图也是要的。就这样,哲学家具有教益作用的陋室摇身一变,成了包税人肮脏的事务所,我就这样侮辱了民族的苦难。
在我的平庸之物中,此时只留下了一块带织边的地毯。这块小气的地毯实难与我的奢侈配套。但是,因为哲学家德尼[12] 的脚永远不会践踏萨伏纳里[13] 的艺术精品,我发誓:我要保留着这条地毯,就如同从茅舍搬迁到宫殿侍奉君王的农人留着他的木鞋一般。清晨,每当我披着奢华的猩红睡袍步入书斋,只要眼光稍微一低,我就能瞥见那块旧的织边地毯;它令我立即回想起当初,自傲之情便悄然停歇在我的心外。
不,我的朋友,不,我丝毫未被腐蚀。我的大门总是为有求于我者敞开着;他们仍能得到我亲切的接待。我聆听他们,我劝慰他们,我帮助他们,我同情他们。我的心灵丝毫没有变硬;我的心胸没有高傲半分。我的脊背仍像以往那么驼,我仍是那么爽直,仍是那么敏感。我享受奢侈的日子屈指可数,毒液还根本未流入我的脉管。但随着时光的推移,谁又知晓将来会发生什么?对这样一个人你能期待什么呢?他把妻子儿女忘在脑后,他负债累累,他不尽为夫为父之职责,他不肯将一笔有用的钱款存入忠诚的钱箱之底……
啊,圣明的先知!将你的双手举向天空,替一个濒于险境的朋友祈祷吧,告诉上帝:你若在永恒的教喻中看到富贵腐蚀了德尼的心,那就请勿留恋他酷爱的杰作,把它们毁坏,把他带回到最初的贫困中去。而我,我也将对上帝说:上帝哟!我听从圣明的先知的祈祷和你的意志!我为你抛弃一切,你把一切都拿走吧,对!一切,除了韦尔内的画。啊!请把韦尔内的画留给我!那不是艺术家,而是你造就了它。请尊重友谊的作品、你自己的作品。看这灯塔,看那在右边耸起的另一座塔,看这被狂风撕裂的老树。整整一片天空多么瑰丽!在一大片阴暗之下,看这些身披青葱翠绿的岩石。是你万能的手将它们创造;是你慈善的手将它们铺盖。看这崎岖不平的阶地,从巨岩脚下一直伸延到海面。这是你允许天时对世上最坚硬物质所起的色彩渐变作用的图景。你的太阳会换一种方式照耀它吗?上帝!你若毁灭了这件艺术品,人们便会说你是一个嫉妒的上帝。可怜可怜这些在海岸四处逃散的不幸者吧。你向他们显示了深渊之底还不够吗?你拯救他们只是为了断送他们吗?请听这个向你致谢的人的祈祷。请帮助那一位收集他一点点可怜的细软。对这狂怒者的诅咒堵上你的耳朵吧:嗨!他允诺给予厚重的回报,他曾考虑要歇息和退隐,他正在作最后一次旅行。路途中,他千百次扳着手指头计算他的财产,安排它们的用途,而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仅仅剩下聊以遮体的衣物。你向这一对恩爱夫妻发发慈悲吧。看看你在这女子心中激起的恐惧,对你并未给她带来的痛苦她都以德相报。但她那年幼的孩子尚还不知你已经把他,把他的父亲、母亲投入到何等的危险之中,他仍一心照料着他旅途中的忠实伙伴,给小狗戴上项圈。宽恕这无辜者吧。看这位刚和她丈夫从水中脱险的母亲,她浑身湿透,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孩子,看她是怎样把他紧紧抱在怀中,怎样亲吻他的。噢,上帝!认识一下你创造出来的海水吧。当你的气息吹动它时,当你的手掌抚平它时,请你认清它的模样。认清你堆聚起又驱散开的阴沉的云团,它们已然分离,已然消散。太阳的光芒已经重新铺洒在海面上。我从绯红色的天际中预感到安宁。这在天际的地平线,它多么遥远,根本就不与大海邻接,天空掉到地平线以下,似乎在围绕着地球转动。请快照亮这天空,请快让大海恢复平静。让这些水手把搁浅的船只重新推入波浪;助他们一臂之力;赋予他们力量。把我的画留给我,把它留给我吧,就像你用来惩罚虚妄者的笞杖。人们来我家早已不是为了访问我,不是为了听我说话,而是为了欣赏韦尔内的画。画家羞辱了哲学家。
噢,我的朋友,我拥有的美丽的韦尔内!主题是一场并未致灾的暴风雨之末。海浪尚在涌起,天空布满乌云,水手在搁浅的船上忙碌,居民从附近的山冈上跑来。这位艺术家多么富有才智!他只需要几个基本图形便可使一切情景符合他所要选择的那一瞬间。整个场面多么真实!一切都画得那么轻松、那么流畅、那么有气魄!我愿保留着他这一友谊的结晶。我愿我的女婿能将它传给他的孩子们,他的孩子们再传给他们的孩子们,他们再传给他们的孩子们。
你们是否也看到这幅美丽的画,一切是多么和谐;效果是多么连贯;一切显出都是神来之笔,不露半点斧痕凿迹,毫无矫揉造作之感。右边的冈峦多么烟雾弥漫,层峦叠嶂的构造多么壮观,这棵大树多么挺拔秀美,这座山岭、这层阶地被照得多么亮堂,光线又渐渐变得多么微弱;这些图形安排得多么真实、活跃、自然、生动,多么引人兴意盎然,它们画得多么有力,描得多么纯真,在背景中显得多么突出;这空间多么广阔,这水波多么逼真,这乌云、这天空、这地平线!这里,背景被剥夺了光线,而前部却格外明亮,同一般的绘画技术完全相反。你们都来看我的韦尔内吧,只是不要将它夺走。
随着时间的消逝,债务偿清了,内疚平息了,我将享受纯粹的乐趣。请别担心我会有积攒美物的怪癖。我以前有的朋友,现在还有,数量自然不会增加。我有拉漪丝[14] ,但是拉漪丝没有我。在她的怀抱中是幸福的,我已准备将她让给我所爱的人,她会使他比我更幸福。我可以悄悄告诉你们我的一个秘密,这个拉漪丝,卖给别人时是如此昂贵,当初却没让我破费一个子儿。
[①] 据希腊神话,伊阿宋等阿耳戈号船上的英雄历尽千难万险,在美狄亚的帮助下,杀死看守的毒龙,才取得宝贵的金羊毛。
[②] 第欧根尼(公元前413-前324),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的原型人物,藐视财富和社会习俗,据说他曾以木桶为屋。亚里斯提卜(公元前435-前366),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庠列涅(昔勒尼)学派的首领,该学派只求享乐,认为幸福建筑在快乐之上。
[③] 贝加摩是意大利一城市。
[④] 莫利那派是天主教一派,主张以乐观态度看待人生,认为即使在神恩之下,人的意志仍是自由的。冉森派是天主教非正是派别,于17、18世纪出现在法国,该派反对过分强调人的责任而贬低天主的恩惠。
[⑤] 普桑(1594-1655),法国画家。吗哪为《圣经》中所说以色列人在旷野中获得的神赐食物。亚哈随鲁是《圣经》中的波斯王,以斯贴是他的王后。
[⑥] 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画家。韦尔内(1714-1789),法国画家。
[⑦] 法尔康涅(1716-1791),法国雕塑家,法兰西学士院院士。
[⑧] 圣米歇尔桥是巴黎塞纳河上一桥,附近河岸上有旧货市场。路易是古钱币名。
[⑨] 若弗兰(1699-1777),法国著名的沙龙贵妇,她主持的沙龙是当时艺术家和作家聚集的场所,也是百科全书派的活动中心。她本人是狄德罗的好友。
[⑩] 拉格勒内(1724-1805),法国画家。
[11] 维安(1716-1809),法国画家,贵族出身,本人有伯爵称号,是大卫的老师。马希,生平不详。
[12] 德尼是狄德罗的名字
[13] 萨伏纳里是法国王家地毯制坊的名称,19世纪初并入巴黎戈布兰花毯厂。
[14] 拉漪丝是公元前4世纪科林斯的一个妓女,曾为名画家阿佩莱斯当过模特儿。
(像章:狄德罗和他的百科全书派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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